有时候不经意地,还会发现她亲近地过来和他贴贴。 这之于他, 实在是个分外惊喜的体验。 不过今夜她不大安分,卧在身边轻轻颤。 绛色衣带轻蹭他手,隆起的蓬蓬玉山随着混乱的呼吸上上下下的迭动。江愁予尚带血丝的眼睛尚未睁开,微凉指尖已经轻轻搭在她嫩娟娟的后颈上安抚。随即他靠拢来身子, 提膝覆上来:“腓腓, 是不是又魇着了?” 江晚宁没搭腔,被人掐起下巴,一看, 满脸的泪痕斑斑。 江愁予目光一沉,身体上的疲倦导致他的身线稍显得异常得嘶哑:“腓腓怎的了?……最近几日你睡觉闹腾极了, 你好好与我说, 不着急……是身子不舒服还是梦魇了……还是想爹爹娘亲了?” 江晚宁听着他的话, 抿抿唇, 主动地慢腾腾把脑袋靠过去。 面前郎君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 她哭得湿漉漉的纤睫轻轻蹭上去, 鸦青色的冰凉乌发在身畔男子的心尖下起细雨, 每一次迟钝眨动的的睫毛在他心上降落飓风。 江愁予身躯霎时凝固, 黑暗中依稀可见他的喉结重滚。 他不可置信地:“腓腓?” 怀里的小女郎不吭声,抬起小手揪揪他的寝衣。 她乖乖地小声叫:“四哥哥。” 江愁予的表情, 不外乎像是个在干旱沙漠上行走了三天三夜的旅人, 忽然被兜头浇了一头凉水的迷茫;亦或是一个被饿得眼睛发黑的人, 被天上馅饼杂得七荤八素的震惊。那些绵存在他脸上的忧郁与阴翳有一瞬的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岁郎君该有的青涩意气。 良久,他喃:“腓腓,你方才叫我什么?” 怀里的小女郎似乎熬不过困倦,拽着他的衣襟又迷迷糊糊地睡下去。轻轻浅浅的呼吸如同虫蚁的口器,一口扎进他的肌肤表皮,泛起酸胀之感。 四哥哥。 四哥哥。 倘若他是犬类,定然会冲着她一顿摇尾乞怜。 然而他不是,他只能在一片阒寂的夜晚中享受着她给予他的愉快,一遍又一遍地耐心亲吻她有如珠玉的耳垂。他的脑海中一帧帧浮现过二人在楚国公府的从前,无论什么时候她都陪伴在他,宜痴宜嗔,或喜或悲。 竟不知过去了有多久,当冷夜的寒潮渐渐攀爬入了身躯,来自感官的感性愉悦一下子变得十分脆弱和短暂。来自这位病态的公子的理智与本身所具有的多疑性情在他的身体里占据了上风,他不由得开始怀疑,怀中的小女郎为何会有这样巨大的改变。 四哥哥、四哥哥。 江愁予启唇喃声,反复咀嚼这三个字眼。 自从在杜府新婚夜晚与她交融的那一瞬开始,江愁予便再也不用这三个字眼自称。仿佛在他的潜意识里开始,将她强迫了的他已经和在楚国公府上文雅弱质的公子一刀两断。而如今面目全非的他已经无颜与她记忆中的公子重叠,她何以,在今夜,这般突兀地开口唤他? 他本人尚不能将自己和楚国公府的四公子联系起来,她为何能够? 江愁予摩挲着她的睡颜,眼神一瞬古怪。 他被这个想法折磨得难以入睡,随即悄然起身,披了件厚氅走出房间。 而在他走之后,原本酣睡在床一侧的江晚宁缓缓睁开双目,她如释重负的轻叹在开阔的房间响起,很快又静下来,继续安睡。 - 今夜有月,四囿环雪。整个昏暗的世界似涂银浇汞,滉弄着雾蒙蒙的圆晕。安白将书房里的书册整理罗列好后出门,途径郎君夫人的前院,见郎君立于寒月之下,负手沉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白上前,诧异道:“郎君怎还不歇息?” 江愁予愈发觉得不对,莫名将她的古怪同沙婆婆联系起来。 “朔呢?” 安白怔了下:“尚不知道,奴才去他的住处找找看罢。” 随即安白的脚步一转,身影消失不见。他起先是朝着苏朔居住的厢房那儿看了看,见黢黑的房间里没有丁点光火的痕迹,想到苏朔偶尔也会到沙婆婆那边坐坐,脚下拐了个弯,脚打脑门儿地往沙婆婆那里跑去。 “苏朔,苏朔!” 安白远远就看见了苏朔的身影,噶着粗气喊他。 苏朔听到他的喊声,未曾理会,一心想着去沙婆婆的屋里。 就在方才他夜归时,府上的一个侍卫过来说沙婆婆晨昏时出去了一趟,然而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沙婆婆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常常会杵着拐杖到街上逛逛,所以侍卫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过去了这么久还没回,侍卫觉得不妙了才过来告诉了他。 苏朔想不明白沙婆婆为何会不告而别。 是沙婆婆不愿意再为夫人施以祝由了,还是她的祝由术在夫人身上起了效用才离开的? 正当苏朔要沉力推开房门,想去沙婆婆的房间一探究竟时,后面急匆匆赶上来的安白焦躁地冲他喊道:“苏朔你这是在做什么,郎君正在前院那里等候你呢。我瞧他在雪地站了有好一会儿了,你还不赶快过去!” 郎君的身子孱弱,他们二人都是知道的。他们自然不能让他多等。 苏朔推门的动作一顿,贴着房门的掌心很快地收回,跟在安白身后往江愁予待的地方快步走去。无人知道,一阵朔风趁乱汹涌地扑进房间,将沙婆婆留存的、说明了事情前后因果的信笺掀至旁人难以注意到的角落缝隙。 苏朔武艺高强,步伐踩入雪里依旧迅速。 他很快走到前院,耷眼喊道:“郎君。” 面前的郎君似在发怔,略微涣散的瞳孔过了好一会儿才凝聚到他的面前。 苏朔忽觉头皮一紧,把头往下埋了埋。 “方才侍卫过来禀告,我才知道沙婆婆垂暮时分离府了?”江愁予垂目看着他,长睫覆盖的双目晦暗不定,道,“我府以宾客之礼待之,又出千两黄金、数十箱珠宝作为诊治费用,她为何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苏朔心下一凛,连忙道:“属下也是刚听到的消息,本来正打算去沙婆婆的房间一探究竟的,听到郎君在找属下,属下便先过来了……如果属下没猜错得话,想必是沙婆婆为夫人诊治得差不离了,她这才不告而别……至于为何连招呼不打就走,是因为沙婆婆和江湖人士来往时随心所欲惯了,所以才没和郎君说一声。” 江愁予的视线从苏朔额上的冷汗瞥过,面色渐渐转冷。 他逼视着对方:“原来如此么?” 苏朔大气不敢出:“应当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你就再将沙婆婆请过来一趟罢了。”江愁予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腓腓身上的病症因为沙婆婆的诊治好了许多,我还未来得及感谢她。况且——我方才见腓腓身子有些不对,唯恐她再生病,又怕这种诡秘之术留下什么后遗之症,想着亲口问问她才安心些。” 听到江愁予说夫人有些不对,苏朔豁然抬头。 明明沙婆婆口口声声同他保证了,此术只会迷惑夫人的心智,并不会祸及身子的。怎么现在—— 苏朔抬头撞见对方冷如锋芒的视线,一瞬间汗如雨下。 “郎、郎君……” 江愁予将苏朔的反应尽收眼底,也明白了他似乎隐瞒了自己些什么,冷声叱道:“我非三岁小儿,即便周旋于事务也不会看不见她的异样。苏朔,我不知你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不过,你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敢挑战我的底线?” 苏朔为人勇敢而不果敢,而身居高位之人要的就是这种下属,苏朔由此格外受到江愁予的重用。然而今夜他却是头一回受了江愁予的苛责,顿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属下见沙婆婆精通巫蛊之术,便让她在夫人身上动了手脚。沙婆婆擅长养蛊,昔年便是借用此术让他夫君对她情根深种……属下见郎君爱妻深重,却时时抱憾,周转于俗事,身子渐衰,便想着……好在沙婆婆坚持不在夫人身上下蛊,该用一种温和的法子,属下保证此术对夫人无碍。”苏朔不敢去看郎君铁青的脸色,低声解释着,“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愿见郎君惩一八十老媪。请郎君将属下之过、沙婆婆之过皆罚在属下身上,属下绝无分毫怨言。” 雪粒在脚下沙沙作响,安白气喘吁吁地追上开时恰好撞见了这一胶着的场面。 “安白,你来。”安白听到郎君沉郁开口。 “将苏朔拖下去,脊杖五十,你就在旁边替我盯着。”江愁予冷睨向他,“若被我知道有一下少了有一下轻了,我连你一道罚。” 安白即将脱口而出的求情顿时卡在喉咙。 要知道,脊杖不同于旁的杖刑,别的杖刑就是在身上捶打出个四指深的伤口,顶多吃个皮肉之苦。然而脊杖却是下下砸在后脊上,三十杖之内定会教人毙命。苏朔体格虽比旁人强健,却也是血肉铸的,怎么熬得过去! 安白殷殷地看着苏朔,盼他能说出写求饶的话。 却见苏朔一语不发地站起来,主动地去领罚了。
第49章 翌日醒来, 已逼近辰时。隔着薄如蝉翼的水墨绡帐,依稀可窥见窗外的一丝天光。江愁予揉揉酸胀的额角坐起,目光潜意识看向身侧的枕畔, 见身份位置空荡后, 他豁然起身走了出去。 蒹葭已捧着朝服立在一旁,江愁予冷目扫去:“夫人呢?” “今日雪下得小, 夫人一早起来便到院子里折梅去了。”蒹葭解释着江愁予的疑惑,“大抵是夫人体恤郎君辛苦,特地嘱了奴婢在房里燃上安神香,又不准奴婢唤郎君早起……这会子夫人尚未用膳呢, 郎君稍微等等, 奴婢这就去请夫人进屋。” 蒹葭退出去的片刻里,江愁予就这么坐在桌前发怔。 从昨夜开始发生的一切,让他恍恍惚惚、如在云端。 随后他才慢腾腾地反应过来, 想起来苏朔昨夜说的话,沙婆婆的幻术在腓腓的身上起了效用, 她开始渐渐地, 变成一个对他怀有依恋之情的小女郎。 江愁予喉咙发干, 吐气有些紊乱。 很快, 院落外面传来她略显得轻快的脚步声, 以及她和身边婢女交谈时活泼的、像扶桑花一般的柔软的语调。独属寒梅的清冽气味扑入房间, 江晚宁拨了拨发髻上的绿梅, 让凉夏将剩下的枝桠放入花瓶中。 她显然看见了桌前端坐的身影, 然而视线很轻地带过,在另一边的桌前做下, 捏了块栗粉糕放入唇间咀嚼。 她似嫌那味道腻人, 吃了一半便搁在了碗里, 挟着玉箸去夹山楂糕。 江愁予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一下下如玉鼓起的雪腮、抿动着偶尔露出榴齿的红唇,他亦跟着持起筷箸,夹过江晚宁咬了小半口的栗粉糕,顺着濡湿的月牙弧度咬了下去。 他如愿地让江晚宁看了过来。 他微微动唇:“得亏了安神香我才睡了个好觉,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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