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愁予把人领到了后院的开阔处。 杜从南环视周围,咬牙:“我要的马呢?” “已着人去牵了,约莫要一刻钟左右。” 朔风呜呜咽咽,如猛禽长长食道里回返的哭声。 不知为何,原本和杜从南约定好在这个地方见面的下属迟迟不至,这不禁让他的额头上冒出涔涔汗意。毕竟和江愁予打交道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现在也只能假装劫持着晚宁为自己拖一拖时间。 只是委屈了她,为了陪自己做戏不小心划伤了脖颈。 黑色的皂纱下,杜从南的眼里闪过沉痛。 而距离二人一丈远的江愁予,用他柔软又温和的双目安抚着面前吓得掉泪、面颊绯红的他的小女郎,唇微微动,无声地发出“不怕”二字。他一面安抚着江晚宁,一面快速地考量改如何处置面前的人。 于刀剑上,他幼年时跟着陈渊先生学过强身益体的普通剑法,和一些江湖剑士、朝堂武将想比还差些火候。 他大概也能看出面前的人刻意地在拖延时间,假意道:“你虽养了一群忠心的下属,免不了里面混进去几条漏网之鱼。我府上已捉到了其中一人,他尚未来得及服用毒药,已经被拉下去严刑拷打了,用不了多久便能套出你的身份。” 江愁予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对方的肢体动作中察觉出他已乱了手脚。 “屋子里并无任何打斗的痕迹,或许你是趁腓腓不注意劫持的她,又或许,你和腓腓还有凉夏都认识。”江愁予看着他,“你的手下一身夜行衣,面上仅有一层皂纱覆面。而你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包裹,无非就是你的面部特征容易被人识别,或者,你与我见过面,怕被我认出。” “若是后面的一种说法,我在想,你到底是流窜在外的江府的二公子,还是在隐藏了身份在外面逃亡的杜家二郎?”江愁予慢慢拖长了语调,“还是我多想了,杜从南和江少轩不敢冒这个险,派你过来?” 寥寥数语,却激得杜从南警铃大作。 他怕自己身份揭露,坏了端王的大业。 正当他拧眉苦苦思考对策之际,忽而听见铮铮剑风割破凉夜的声音,裹着凌厉的气势如浪滚来。他提剑已来不及,却惊觉晚宁装作脚步趔趄的样子,竟直直朝着剑花迎上去。 江愁予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那便是用剑挑开黑衣男子手中的剑,以免薄薄的剑刃再割破她柔嫩的肌肤。如果动作能再快些的话,能顺势挑开对方面上的遮挡物就再好不过。 谁想小女郎脚步虚浮地跌倒下来,直冲向他的剑。 江愁予手腕翻转,迅速收回手中利物。 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杜从南已凭本能地拔剑出鞘,快速地朝着江愁予刺了过去。 藏在暗处的侍卫目眦欲裂:“郎君!” 因为杜从南要求开阔明朗的场地,府上的侍卫一度找不到藏身的地方。至多匿于百步以外的树梢上,远远地瞭望着三人对峙的场景。不曾想见到了这么一幕,急忙召集人手朝着那处地方奔去。 与此同时,街巷里遥遥传来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响,杜从南姗姗来迟的下属们一面举着武器迎上府中的侍卫,一面以保守进攻为主,掩护着他后退。 杜从南在离开之前看了江晚宁一眼。 戈矛噹噹撞击声里,她仿佛有些失了魂一般地僵立在原地。一个圆脸的小厮苦着一张脸在和她比划着些什么,她充耳未闻的,直勾勾的、又无助地看着雪地上被血洇红的郎君。 她仿佛哭了,用手背揩了下脸。 杜从南被属下们推搡着往前逃的时候,有些失神地想,明明在江愁予进房的那一刻时间里,她给他的答案并不是这样的。 “晚宁,你等等我。” “过去的都已过去了,我们之间已经…” “二郎,算是我亏欠你的。” 他不甘心:“为什么,你爱上他了?” “没有,绝无这种可能。” 追杀还在继续,杜从南脱力一般地瘫软下去,却硬是被身后的下属搀扶起来,一瘸一拐地摸黑躲进偏僻的角落。他看着头顶稀疏的星子,想,在江愁予挑剑而来的时候,她救了他一命。 她是出于什么心境才迎着刀剑上去的? 总不会是,出于对他的愧疚罢?
第51章 黯黯寒剑在月下流熠着光点, 零星光点在流畅的剑身凝聚成一束锋利的强光,直直地劈头捅下来。意料内的疼痛并没有朝她袭来,江晚宁睁开眼睛的时候, 看到的是杜从南慌张地收剑, 而他却虚弱地躺在血泊中。 她见过他无数次缠绵于病榻,却是第一次见他以这种姿态倒在她的面前。 有很多血从他身上淌了出来, 被安白急里忙慌地捂住后,又从安白的指缝里无止无休地冒了出来。江晚宁神情迷惘地干杵在一边,隐约有晶亮的水渍打湿她的眼睫,她飞快地抬手擦了一下。 她显得无措,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明明她应当感到轻松的。她一直因为从前的事情对杜二郎心怀愧疚, 如今为他顶下这一剑不为失是对他的一种弥补。再者就是,她担心杜从南受伤后会被江愁予的人捉住,以江愁予的手段, 落入他掌后谁知道他又该以何种方式磋磨人。 江晚宁才作出脚步趔趄的样子顶了上去。 只是她没有想到江愁予会为了她,这般匆忙地收回了剑, 更没想到回过神来的杜从南会如此干脆地用佩剑捅穿他的身体。他受了很严重的伤, 呼吸若断若续, 她是因为愧疚所以才哭得这般厉害的。江晚宁在心里这样想。 - 御史中丞遇刺的事情传入禁宫, 圣上听闻消息后勃然大怒, 派出了锦衣卫缉拿犯人的同时, 嘱两名御医前来探望。府上一时间人进人出, 络绎不绝。 直至丑时时分, 一盆盆的盛满了血水和纱布的铜盆被婢女鱼贯捧出。 “郎君的伤口约莫有四指深,可见那个刺客是下了死手的。好在咱们郎君吉人有天相, 没有伤到要害, 却因为失血过多了, 还需在榻上躺个几日。”安白觑了一眼江晚宁的神色,将御医的话转达给她,“麻沸散的药效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能散去,夫人若担心,进去看看也是无妨的。” 江晚宁冲他略一点头,轻声道谢。 因为哭过,江晚宁的眼皮子有些浮肿,每回抬起眼睛就像是举着千斤顶,看什么物件儿都倒影着重重叠叠的阴翳。迈过门槛的时候险些被绊倒,被凉夏搀了一把。 她感受到凉夏颤抖的手,轻轻一捏,几不可闻地开口:“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过来问你在房里看见过什么。你就说你是被那个人一掌劈晕的,把自己摘干净便好了。” 凉夏声颤:“那夫人呢?” 江晚宁脚步一顿,晃了晃神。 他是个心思缜密过了头的郎君,仅仅将房间环视一圈,看两眼杜二郎的穿衣打扮,便已将刺客的身份粗粗筛选了一遍。若他再穷追不舍地问上个即便,江晚宁难保自己会不会说漏嘴。 然而事已至此,开弓已无回头箭,江晚宁只能硬着头皮上去。 “他不会将我怎么样的,你放心。”她说这话是为了宽慰凉夏,却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两分笃定。 江愁予对她的痴迷、江愁予对她的喜欢是枷锁,以一种强硬的姿态缚住了她,使得她浑身桎梏、如临深渊;以一种扭曲的形态铐上了他,令他在自己的底线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江晚宁坐在圆凳上,看着年轻郎君昏睡的面容,便是这样想的。 她无法回应郎君过分沉重的感情,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想起过去他所做的、极端得过了头的事情,江晚宁便感到一阵阵头皮发麻。 一灯如豆,圆润的一圈圈光晕在郎君眉眼处埋下落影。斜射下来的的圆形黑斑如一只顽皮的哈巴狗,在郎君深邃的眉眼滚来滚去。他阖目时长睫卷翘,温顺得不得了的样子哪里会让人觉得他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想想自己之前被他的模样蒙蔽了多久,江晚宁忍不住气结。 “讨厌鬼。” 却见他睫毛抖簇,睁开愁绪蕴藉的眼。 江晚宁心下一慌,怕他听见她的嘀咕。 只听他有些惊喜地拖长语调:“腓腓?” 他因为过度失血而显得有些虚弱,然而这并不碍于他神志清醒。江晚宁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掐进手心,等候着他疑神疑鬼的质问。 “我有些口渴了,能否替我倒杯茶水?” 他的伤口落在小腹,上面包裹着厚厚的绷带,很难坐起身。江晚宁没说什么,只将巾帕用水浸泡过一遍,覆在他的唇瓣上滋润着他的干涸。 江愁予的视线胶着在她脸上,喉结滚动。 “多谢腓腓。” 她不吭声,手背却被他的视线烫得一抖。 左右他的伤处因她而来,稍微照顾他一下便算作对他的弥补罢了。江晚宁垂下眼帘,正打算将手帕重新用茶浸一浸时,突然听到门外边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夫人,您能不能出来一趟?” “府上侍卫办事不利,到现在都未找到刺杀郎君的真凶。侍卫觉着……刺客与夫人在房间里共处过一段时间,故而侍卫遣奴才来问问夫人,夫人可有主意到侍卫身上有无什么显著特征?”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江晚宁背对着,拧着湿帕:“我……” “既知道自己办事不利,不继续去找人而来找腓腓是何种道理?”未等江晚宁开口,江愁予已经冷声打断,“难不成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吃穿,养了一群只做摆设的饭桶?” 安白冷不丁被凶了下,没敢多还嘴。 一方面他是顾及着郎君初初醒来,不想说些不好听徒惹他生气;一方面则是他畏惧着郎君,确实不敢还嘴。安白默默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见郎君迟迟不让夫人出门,叹了声气,让侍卫继续去找人。 房间里,江晚宁忍不住微微觑他一眼。 江愁予笑:“怎么了?” “你怎么不让他们问,万一我知道……” “那个人用剑抵着你,你颈上已冒出些许血珠了。你素来娇弱,从前在楚国公府时最怕的人便是长相粗陋、腰佩大刀的莽汉。”江愁予吃力地伸手,微凉的手背轻触她的一下,“你被歹徒挟持的时候脸都吓白了,我总不能,让你再去回想那一幕。” 现在想想,似乎也是的。 每每她惊魇醒来,他给她揽到怀里哄的时候,从不过问她在梦境中的所闻所见。 “你不是说,劫持我的人可能是和你我相熟的人吗?” “这不过是我的一种揣测,不过看着那个歹徒的模样,我多半是猜对了。”失血过多让江愁予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闭着眸,没有察觉到她苍白如纸的神色,“此人可能是江府的人、杜府的人……或者是他们的下属。尚未掌握十足的证据,还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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