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总觉得这话听着不那么对味,但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得唯诺称是,不敢再打诳语。 杜誉继续道:“马夫人方才喊冤,有何冤情,直陈便是。” 花朝脑中思绪翻转,逮住一个,咬牙道:“大人明鉴——草民并非怯惧公堂,亦非逃跑,方才不告而别,实是无奈之举!”说着长叹一声,引袖拭眼。 “哦?如何无奈,说来听听——” 花朝叹息道:“大人有所不知,草民乃江州人氏,家中作这小本经营,有孤儿待哺、寡母将养。” “孤儿寡母?”车中声音微变:“……这么说你已婚配?你……丈夫呢?” 花朝微微一愕,戏码编的仓促,未思虑周全,差点露出马脚。反应过来,立刻道:“民妇夫君已故,留下民妇孤儿寡母,和这刻版营生,勉强支撑度日。家中无男儿,民妇只好改扮男装,抛头露面,为的不过是经营亡夫留下来的产业,讨口饭吃。值这时节,千里赴京,是想趁着春闱之际,网罗仕子,刻些话本传奇,赚点微末利润糊口。原本京中诸事已了,预备就这两日回乡,车马已经预备,书信也早寄出。今日受秦兄相约,来见漓江钓叟,已是意外之事。更岂料遇上公门办案,牵涉其中,因方才听大人口吻,本案似乎牵连甚广,想来要多盘桓数日,可家中亲人殷盼民妇归去,民妇虽不能如愿,却不能不及时修书告知详情,免得他们白白担忧。” “担忧?你还知道怕人担忧?”杜誉回道,口气冷淡,似在强压怒气,出口的问话也全不似往日升堂审案,沉稳有章、循序渐进。沉默半晌,突然问:“你丈夫是哪一年死的?” “是……是永兴元年。”花朝始料未及,吞吐应答。 “哦……也是春天?” “啊?…是……”花朝没料到自己那么长的一番剖白,他竟抓住了这点细枝末节,毫无准备之下,信口应道。 “好巧,拙荆也是那时去的。”不知是不是错觉,车中声音忽然变得轻快。王菀停下剥红薯的手,疑惑望向车帷——大人今儿个是吃错药了?攀关系这么个攀法?这莫非是……部里新出的审案妙招? 花朝也被他这么剑走偏锋的回应闪着了腰,半晌未反应过来——杜誉有老婆?死了?还是永兴元年春死的?永兴元年……那不就是四年前…… 有什么东西正要呼之欲出,身侧忽平地响起一声惊呼:“马贤弟——啊不,贤妹——” 花朝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只因一只巨爪此刻正毫不客气地拍在她背上,习惯性欠过身子,让开他手掌,勉强挤出一个笑:“秦兄——” 秦衙内并不理会,另一只手自然接力上来,拍在她另一边肩头:“贤妹,都怪愚兄!相处数日,我竟不知你家中如此凄苦,你有这困难怎不和愚兄说,还任由那会贤书局的扒皮抢你生意!你早告诉我这些,我定将那厮打的半月下不了床!” 就这,你说我怎么不敢跟你说? 花朝心中苦笑,正要不动声色让开他另一只魔爪,却发现他慷慨之下手越抓越紧,只好尴尬道:“秦兄,松……松手……松开手……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当街抓着我……” 话未落,车帷忽刷地一下被掀开,花朝下意识回头:“杜、杜大人……” 杜大人……杜誉?杜誉看到她了? 花朝脑中刹那一片空白,那张清秀的脸在眼前幻出无数个重影。完了。 杜誉脸色冰冷,目光在秦蟾的手上一扫:“衙内来了?本官正有一事相求——此案有几个疑点,只有衙内能解惑,衙内可否车内一叙?”全程只淡淡掠过花朝一眼,眼底并无波澜:“王菀,带马…夫人去乘另一辆车,好生照看。” 花朝愕然——杜誉这是……没认出来自己? 她顿觉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浑身舒畅,忍不住扭了扭脖子,引得杜誉侧目瞪她一眼,也未发作。她更高兴了,街巷的叫卖连声递入耳中,好一个祥和热闹的晚市! 秦蟾听杜誉这么一说,立生出当仁不让的使命感,松开紧抓花朝肩膀的手:“解惑?好说好说,杜大人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休再提求字!我这人最热心肠了!”连拍胸脯,以示豪情满溢,直待倾泻而出。左右见状立刻附和,唯恐人不知地冲着数丈外兀自忙碌的百姓高声道:“衙内宅心仁厚、乐于助人,世人哪个不晓,就说前几日还当街还救了一位受人欺侮的小娘子……” 秦衙内作谦虚态,连连摆手:“切莫太过张杨!切莫太过张杨!” 花朝见他笑得舒坦,明白他十分受用,杜誉这随手一挠,倒挠对了地方。 当日的愣直小书生如今已成了长袖善舞的官场老油条,花朝看着跟前的半旧皂靴,忽觉恍如隔世。 “秦衙内侠肝义胆,本官好生佩服。” 啧啧啧,这么恶心的话,搁四年前,杜誉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果然时移世易,官场教人啊—— “衙内请吧。”杜誉低头,做个谦让的姿势,秦蟾老实不客气地当先上了车。杜誉紧随其后,走出两步,忽然住脚,转身打量花朝一眼,将怀中两个红薯掂了掂,竟毫不招呼地向她掷过来—— 花朝一愣,红薯稳稳落在她怀中。 “杨婆婆的红薯,全京城烤的最好的,尝尝看。”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都没成亲,两人在互相扯淡~
第三章 回衙门后,王菀安置好花朝,来向杜誉汇报。 “大人,卑职在途中审了审那个马氏,她似乎的确与本案无甚牵连。” 杜誉正在翻一沓卷宗,头都未抬:“我知道。” “知道咱们还抓她?!”王菀愕然,转念一想当时马车前两人的对话,心中更惊:“大人莫非……要以公谋私?大人……大人眼下正是官运亨通之时,我爹都说大人封侯拜相,那是迟早的事,切莫在这种时候贸然做傻事啊!那……那马氏虽有几分姿色,可她毕竟是已婚妇人,就算寡居,大人什么样的女子娶不着,何苦为了她搭上大好前程——” 杜誉提笔在卷宗上勾勒数下,打断她:“守在红袖招偏门的小厮是我私账上走的银钱雇的,请她回衙门未加任何枷锁束缚,本官到现在并未升堂审过她,更未录过口供,如何是公器私用?” 被他接连一质问,王菀懵了懵,半晌才反应过来,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大人,原来你早就存上了这心思,得,你要成心使心眼,那谁能是对手?”话落,见他从容镇定,半分于情于理不合的愧疚都没有,心道杜誉这心态,要有心向恶、为祸苍生,只怕也是天纵奇才的好苗子。 杜誉浑然不觉她的情绪,埋首卷宗,忽眉头一皱,抬首问:“胡府管家那边,有什么线索?” “胡管家说,侍郎大人交代了,此事毕竟是家丑,还是不要闹大了为好。人死已矣,凶手能抓的着最好,实在抓不着,也就算了。想必是二人财物外露,路遇贼匪,遭了惦记,山阳道一向不大太平——” 杜誉点点头:“山阳道确实匪祸不断,只是寻常山匪逞刀剑之利便可,不必在兵器上抹剧毒。” “那可不,上好的枭喙一两就抵我一月俸银,吴源说那毒是中上货色,寻常土匪可用不起。”顿一顿又想到什么:“对了,管家还说死者二人的确是卷带府上财物出逃,但遗失的皆是些金银珠宝,没什么特别之处。我还是想不明白,此案与童观有什么牵连,咱们不去追凶手,却将一个写书的抓回来,是为什么?莫非童观就是那凶手?否则怎么一见了刺客连问都不问,就要赶尽杀绝?”王菀说着,见杜誉一心忙于公务,生怕他不愿为自己分解,连忙补道:“大人,你可不能言而无信,你答应过只要我办好那件差,就告诉我原由的!我这回牺牲这么大,总得让我落点好——要让我爹知道我去花楼卖笑,非得打折了我的腿不可!” 杜誉对她的半撒娇半埋怨无动于衷,只是板板正正地回应:“小妾韩氏前夜与人私奔,胡府却不着急报官。若非今早山阳道上的百姓看到死者来报,只怕胡府打算将这事就这么瞒下去。这说明……” “说明胡家自己心里有鬼!”王菀道。 “嗯,你明白就好。”杜誉一副言尽于此的态度,继续埋首眼前的公文。 王菀一头雾水:“哈?我明白什么了?” “有什么不明白的?”杜誉露出“如此显而易见”的神情。 “不是你什么都没说我明白什么呀……”王菀轻叹,恨不得当即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该!让你自作聪明,还学会抢答了!嘴上连忙牵出一个谄媚的笑:“卑职愚钝,请大人详细解惑。” 杜誉自然看不见她内心的躁动,依言解释:“韩氏离家后,昨日胡府家丁沿街肆低调打探。但出城的路有数条,胡府人手很足,却没有分几路探寻,而是顺着榆树街一路往西,自李花巷南折,这就说明他们是有的放矢,是有方向的寻人。或者,可能不是在寻人,而是在解决一些后患。” “而会贤书局在榆树街上,童观家在李花巷。”王菀忍不住接口。 “嗯。”杜誉应声,眼看又要低下头去……王菀连忙又问:“可榆树街上有那么多家店铺,李花巷里也有很多人家,你怎么知道是胡家人要找的是谁?” “昨日胡管家在这两条街逛了一圈之后,回来的路上顺脚去了榆树街上的燕归楼。” “燕归楼?我知道,京里官员都愿意去的酒楼!和红袖招、南瓦、祥云赌坊并称鸿雁南翔的四大快活地方,京中无人不知的!” “那你可知为何京中官员都喜欢去燕归楼?” “我好像听我爹提起过……”王菀皱眉道:“说是那地方不单菜好,还安全隐秘,老板娘嘴巴又严,官中谈点什么事情都愿意去……等等,咱们那儿也有人?” “没有。” “哦。” “但京都城中有不少小乞丐,常常去燕归楼附近乞食。昨日傍晚,胡管家和会贤书局的董当家一前一后进入楼中。胡管家走的是正门,董当家是偏门。” 王菀点点头,转瞬又起一念:“说不定胡管家只是饿了去燕归楼吃饭呢?亦或者董元祥找的是别人,不是胡管家?” “也有可能。因此我早间差人给董元祥送了张条子,说韩氏二人死了,董元祥见字时松了口气,接着又问:你家主人没交待别的?” “这么说来,那董元祥确定与此案有牵连无疑了。只是……你又怎么知道,童观也牵扯其中呢?” “胡管家在榆树街见过董元祥,自李花巷回来之后又约见他,说明胡管家在李花巷要找什么人,但是没找到。我查过,李花巷和董元祥有往来的只有童观一人。而童观当时,已经被秦衙内的人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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