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毕竟是白拿之物,也不好在那上面多想什么。 “既不怎么值钱,姑娘不如就送我了。”没想到叶湍老实不客气道:“就当……姑娘给我的谢仪。我为姑娘解了那半天案子,讨这点东西,不足为过吧……”未等她答应,已笑着将那钗揣入怀中。 钗的确不值两个钱,但毕竟是秦蟾送的,花朝没这个借花献佛的习惯,正要拒绝,还未开口,忽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两人忙藏到墙后,只听来人道:“这火可厉害,烧了一整片衙房,比去年烧了存卷室那场火都大!”是名狱卒。 “可不是,连甲字号牢的狱卒都调出来灭火了……” “……” 甲字号牢…… 花朝心头一动。待狱卒走远,她抬头看了看叶湍,见他欲言又止,似也有话要告诉自己。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干脆不等他开口,道:“你指个路,我陪你过去。” 叶湍一震,沉声道:“封姑娘,你可想清楚,这是劫牢。那是我爹,我必须去救他,但你不必跟着我。” 花朝淡淡一笑,低头看了看他脚,故意道:“我不跟着,你怎么过去?”见他神色一顿,又补了一句:“我虽未熟读大盛律法,但也知道逃狱是死罪。我只有一颗脑袋,死不了两回。走吧!” 既是她冯家开得头,那么便也让她冯家人来给这桩案子收个尾吧。 她笑地清清朗朗,令他心头像被针刺了一般。叶湍半天没有开口,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再像之前那般轻佻,变得郑重深沉:“封姑娘,甲字号牢机关重重,可能有去无回,我不能让你陪我去冒这个险。你替我找根木棍来……我可以自己过去。” 花朝唇角一扬:“这倒无妨,我记得那牢中的机关。”杜誉那日与张慎解说时她就站在身后,看了个完完全全。再加上杜誉条分缕析、讲的十分细致,要记住并不多难。 “你记得……”叶湍惊讶。 花朝却不欲再多说,只是招招手:“跟我来便是。” 花朝一向不太好学,但记性不错。两人找到甲字号牢,果然狱卒已被遣去救火,整座牢房只有一名酒醉的牢头。两人轻巧自那牢头身边走过,他却只是伏在桌上打着呼噜,一点知觉都没有。 张慎的机关图画的十分精准。花朝照着自己的印象带着叶湍往里走,果然绕开了所有机关。 他们一间间牢房找过来,终于在尽头的一间找到了一个枯瘦虚弱的老人。 叶湍情绪有些激动,脱开花朝的手,扶着牢门,一步一步向那老人挪移过去。 却在这时,一柄匕首忽然架在了他的肩头。 叶湍顿住,神色却敛了片刻前的激动:“封姑娘这是做什么?” 这柄匕首是杜誉藏在被褥底下给她送来的,她晚上睡觉时才发现。大概是因为前夜发生了刺客之事,给她防身用的。 杜誉思虑周全,处处都想的细致。 “我不管你是谁。你只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带你出去。” 叶湍笑道:“封姑娘这话我听不懂,我是叶湍啊……只要姑娘高兴,别说两个条件,二十个条件都成!” “少跟我油嘴滑舌!”花朝拿刀柄一敲他脖子,冷冷道:“你不是叶湍,真的叶湍早就不知被你弄去哪了!” “哦?姑娘见过别的叶湍?” “没有。” “那你怎知我不是真的叶湍?” 花朝刀刃轻轻一翻,割下他一缕发丝,凛然一笑道:“你不承认,那好,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其一,杨婆婆是两年前才来京城卖红薯的。而高平王案发于永兴元年,你若是叶湍,四年前就已在牢里,又怎会知道杨婆婆的红薯是京城一绝?” 叶湍闻言,丝毫不慌,反微扬唇角,徐徐应答:“若我是听牢头他们说的呢?” “倒是也有这个可能。”花朝道:“但其二,叶湍案是个冤案,案发时赵怀文不在京中,酿成如此错案也就罢了。待赵怀文官复原职,此案却仍没有被翻的迹象;而且赵怀文录囚,你亦未同他喊冤。是你自己说的,赵大人为人中正,向他喊冤,有极大的翻案可能。” “若是我对大理寺官员失望,不信任他们呢?高平王案已成铁案,我被抓进来,是因他而起,他的案子翻不了,我的案子,如何好翻?” 花朝“呵呵”轻笑两声,没有回应他。高平王的案子为什么翻不了,她比谁都清楚。但别的案子,赵怀文还是有那个权限和本事翻的。 “刚才你也听到那两个狱吏讨论了……去年大理寺存卷室着火,烧了不少案卷。我想,你就是那个时候换了叶湍进来的。”花朝继续道:“其三,也是让我笃定你不是叶湍的最重要的一点,你不是中原人。” “哦?”叶湍这一回终只是轻轻挑了挑眉头,不再反驳,静静看着她说下去。 花朝伸出右手中间三根手指:“你方才要给我指那个杀夫的妇人,比了下第三间牢房,是这么比的……中原人比三,不是这么个比法。中原人比三,一般会伸出中指、小指和无名指……你这种比法,只有沾兰人才会如此。”说着,她踢踢他那条“瘸”了的腿,“不用装了。”她兄长冯霖曾在鸿胪寺为官,幼年和她讲过不少各国习俗。 叶湍低头看了她一眼,漆黑牢房中,他的眼仍明亮如星。须臾,他轻轻一笑,果然不再歪着身子,站直了:“冯姑娘,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呸……”花朝正欲啐他一口,待听清他的话,脸色一变:“你胡叫什么!” 叶湍唇边含笑:“公主殿下,到了这一步,你我又何必再装?不如坦荡些。” 花朝脸色微变了变,匕首往他脖子又进了一寸:“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杀了我,你那两个条件怎么办啊?”叶湍笑道:“冯姑娘不如说说看自己那两个条件,说不定我能办得到,你我何必弄得这么剑拔弩张呢?” 花朝不是吃眼前亏的人,听他这话,略略沉吟,干脆地应了声“好。” “我的第一个条件,你从那老头那得来的东西,分我一半。第二个条件,你帮我救个人。” “我现在还在你手上,你让我帮你救人?” “你既能点了大理寺,想必手上有不少人。”花朝道:“你答应我这两个条件,我就带你出去。否则这里面机关重重,你出去也是死。” 叶湍淡淡笑道:“若是我不打算出去呢?我就在这耗着,等他们扑灭了火进来发现我,就说是你挟持的。到时你逃也逃了,连个对证都没有。”他说话时低下头来,一张嬉皮笑脸紧挨着花朝。近处看,他大眼长睫,鼻梁高挺,肤色白的似透明,若非乱糟糟的头发掩饰,的确能看出一丝与中原人的不同来。 他离的很近,呼吸几乎要喷到花朝脸上,花朝有些不适,气势先泄了三分,“你……”“你”了半天只“你”出一句“你不会的”。 “你不会的”后面其实还跟了一串压制他的话,但还没出口,就见他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不会的。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出去。”他特别加重了“和你一起”那四个字。 “……所以,我答应你的条件。” 他答应的这么轻易,让花朝反而一愣:“你都不问问我让你救什么人?” 叶湍道:“现下能让你在意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崇礼侯,一个是那位什么杜大人。那位杜大人本事大的很,用不着我救,所以我猜,是崇礼侯。” 花朝被她猜中心事,惊愕之下有些语塞,闷了半天,也只挤出一句:“谁……谁说我在意杜大人?” “哦,那你不在意杜大人,你……在意我啊!”叶湍唇边挂着笑:“你不如……在意在意我吧。” “你……” “我什么?” “你……”叶湍之厚颜无耻,世所罕见,可谓刀削不破箭刺不穿。花朝欲开口斥他,却苦于词穷,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句气势矮了半截的:“你把那银钗还给我!” “你送我的,怎么能再要回去?”叶湍笑得十分坦荡无辜。 “谁、谁送你的!”花朝知道在言语上讨不到他便宜,索性一伸手:“拿来!” “不给。”叶湍干脆下颌一仰:“你不如杀了我。不过你想清楚,为了一根银钗,你那两个条件可都泡汤了!” “你……你无耻!” “哦,wuchi在我们沾兰话里可是‘俊俏’的意思。” “……” 叶湍朗声一笑,将她那匕首的尖刃轻轻挪开自己脖子,“逗你的!”向那牢狱深处枯瘦颓败的老人走去。 叶湍在狱中与那老人用沾兰话交谈了一番,跟着花朝出了甲字号牢。交谈时花朝见他向那老人亮出一把狼头龙身的金刀,那老人旋即咕噜咕噜,一通倒豆子似地说了什么。 那把金刀……花朝愣了一愣,正欲开口相问,立刻意识到这老头跟前,多问一句只怕会拆他的台,对两人都没有好处,还是等出去了再问。 牢外火势仍然未灭,一片人声马喧。 大理寺诸多长官都连夜赶来了,马厩已经失了火,他们的马随处系在一些木桩子上。 两人出来后,叶湍环顾一圈四周:“会骑马吗?” “会。”冯家从前担着护国重任。冯家孩子自小就是马背上长的。 “可那马隔得有些远,我们这么过去,中间无遮无拦的……” 叶湍一笑:“你那匕首呢?” 花朝有些狐疑地将匕首递给他。 “看好了。”叶湍将匕首在手中轻轻一转,“嗖”地一下飞掷出去,连断两匹系马的绳子,稳稳插入不远处的泥土里。 他果然是有功夫的。 花朝犹在惊愕之中,忽见他嘬圆嘴吹起哨子,哨声忽高忽低,在人荒马乱的救火地并不惹人注意。可两三哨声之后,那两匹被斩断绳子的马却抛开四蹄,向他们飞奔过来。 “上马!”叶湍拽住当先那匹,牵到花朝跟前。自己一个轻巧腾跃,跳上后一匹。他眼光毒辣,两匹都是好马。 两人一夹马肚,两马飒沓奔去。大理寺一片慌乱,人来人往,马蹄声本就不绝于耳。没有人注意到,这奔出去的两匹与别的有什么不同。 花朝手心已捏出了一把细汗,出了大理寺,才想起问他:“你究竟是谁?” 她听哥哥说过,沾兰皇族可以声御马,但所会者甚少。因沾兰人爱马,这是地位的象征,十分保密,绝不外传。 “怎么?又让你看出来了?”叶湍轻笑:“我叫叶里图安。叶湍是我的汉名。” “叶湍不是你所顶替的囚犯……” “和你,我又何必报个虚名!那囚犯叫李绅,叶湍是我自己的名字。”叶湍笑意不减,一扫狱中颓唐,虽仍是一袭破衣,却精神朗朗,有一种令人难以移目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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