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听完不由小觑杜誉一眼,他能布下这个局,这些想必亦是门门清。 这厮寻常看着端端正正、人畜无害,但那九曲十八弯的肠子真动起来,任是十个寻常人也不是对手。 像自己这样的,怕是只有被算计的份。 哼,他敢!花朝忍不住狠狠掐了他一下。 杜誉被掐的一脸茫然。 听完张慎的解释,花朝仍有一丝疑惑:“大人说的这些,听起来虽然隐秘复杂,可赵大人在大理寺为官二十余载,这些蛛丝马迹,不出多少时日,他总能纠地出来吧?” 张慎十分高深地一笑,道:“这姑娘就有所不知了……咱们这位赵大人年轻时曾被一位工部侍郎抢过青梅,自那时起,便对工部十分痛恨,常常斥责工部的营造是雕虫小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上门去麻烦他们……这不,就连我们的牢狱,都得自己人牵头督修;不然我也摊派不到那样一桩活……” 原来如此,杜誉倒是挺会对症下药。往后再说他那些八卦是从王菀那听来的,鬼才信嘞。 更没想到赵怀文竟是这般的“性情中人”…… 花朝听得十分唏嘘,和满足。 到京城以后,马车直接将花朝送去了秦府。秦衙内已得到了消息,拎着一串葡萄在秦府门口笑嘻嘻候着。 下月初六是好日子,大礼便定在了这一天。 秦府当真像嫁自己亲女儿一般大力操办这件事,阖府几日前就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四处皆是一片喜色。 杜誉在京城这些年一直住在官舍,并未置办宅子。这亲总不能在官舍迎,于是连日里满京城问待售的宅子。 然而他这些年攒的闲钱实在有限,京中宅子又十分抢手。 一时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正焦虑间,天子忽然降下一道旨意,赞杜誉办案有功,将原先的高平王府赐给了他。 花朝听到这个消息,怔了许久——当初从那个宅子中走出去,而今又重新嫁回了那宅子。 宅子还是那宅子,世事却已不知变过了多少回。 成亲的前一天晚上,宫中忽然来了人。 老宫人带来一箱东西,说是陛下为姑娘准备的嫁妆。 花朝谢了恩,待人走了以后才打开它。昏黄烛光下瞥清箱中物什,整个人一僵,跟前似霎地腾起一圈雾气,将她眼眶熏的湿湿的。 那箱中静静躺着几幅画。有一幅是当日杜誉当掉的《秋暮雁归图》,而其余的,皆是天子少年时的习作。 他曾是她少年时代的星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他作画,她就学装裱,小心翼翼将每一幅画都裱好、满心欢喜地送到他跟前。 他却不领情,或是随手一丢,或是索性摔坏了它们。 而眼前这些画却俱已重新裱好,整整齐齐地堆在她面前,仿佛岁月拨开云雾,活生生在她跟前现了形。 她丢弃的那些年原来仍在当初的地方,从未变过。 她那衣袖轻轻揩了一把脸,小声嘀咕:“真小气!堂堂天子,就拿小时候的画来糊弄我!” 次日一早,天刚擦亮,她就被婢女拖起来细细致致的上妆。身后的丫鬟仆妇们捧着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鱼贯而入。 还另备了背心为她梳头。她已许久未被人这般服侍过,颇有些不适应。 手心掐来掐去,好容易熬过这样一个冰丝般微凉的早晨,脑中却是浑浑噩噩的,暖暖活活、有些疲惫却兴奋的浑噩。 红盖头盖上来,眼前只剩一片灼目热闹的红。 被侍女扶着走出阁去,耳畔霎然响起沸满盈天的喧闹,鞭炮声、吹打声、人群的起哄声不绝于耳。仲春时节,天仍有些凉,她却不知是不是那喜服太过繁复厚重,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所幸藏在盖头里,外人瞧不着。 杜誉却只能顶着那一头细汗,往来逢迎。拜堂的时候杜誉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湿透的手心,身上可想而知,大概不比她松快多少。 忽有种“同病相连”乃至“幸灾乐祸”的畅快感,亦紧紧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心中仍泰半是恍惚,像是一支浮在水面上的瓢,按下去又浮上来,按下去又浮上来。任人麻木牵引着拜了堂、扶回帐中,安静地等周遭的热闹一点点虚化成一个不真切的背景。 龙凤红烛烧得正旺,屋外的吹打和爆竹仍在继续,间或伴着一两声喜庆的吆喝,她在这铺天盖地的热闹中静静等着,摸着身后光华丝被上的浮凸刺绣,心渐渐安定下来。耐心等待着那个将与她携手一生的人推开这扇门,挑开她眼前的这层红幕。 沉沉过往分云拨雾般在她眼前一一掠过。这一次回京城,她本是听闻她在慈济寺出家的父亲病重,去送他最后一程的。却没料到短短几日,竟将自己嫁了出去。 人世的缘分实在奇妙,数年敌不过几日。千言敌不过无言。 当年的杜誉,可是个见了她,连话都讲不利索的书呆子。 阿誉…… 一整日脑中没怎么转过的思绪忽然在这一刻转的格外欢快,仿佛知道那一刻将来,不遗余力地利用足了最后一点时间……可等了许久,却仍未等来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等的有些饿了,伸手自喜床上捞了一颗花生就往嘴里塞,然而还未来得及咀嚼,忽听见房门“啪”的一下被撞开,忙做贼心虚地停了咀嚼的动作,就听见来人急急道:“不好了夫人,新郎官不见了!” “不见了?”花朝倏地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怎么回事?” “方才还见张大人拉着新郎官喝了一杯水酒,这一眨眼人就不知道去哪了!” “喝酒?”杜誉那酒量怎么能喝酒!此刻还不知道醉倒进了哪个花丛里! 花朝霎时声音都变了,顾不得其他,一把将盖头扯下来,提着裙子就要出去寻他。 宴厅此时宾客已散,只剩下几个下人在收拾狼藉的杯盘。她左右张望,果然不见杜誉的影子。 心中慌乱,又去花园中找,花园里亦是没有。因今日请了个戏班子,就在花园的水榭唱戏,园中亦摆了几桌酒。 杜誉想必也要过来应酬。 花朝望着那水榭,心中不由一紧,背上已是一层细汗,让春夜的凉风一吹,一阵凛意,却全然顾不得——水榭水榭,自然是临水而建,花园里偌大一个湖,杜誉若是醉的迷迷糊糊的,一个不留神扎了进去…… 花朝不敢深想,连忙叫过下人来问,又让他们准备捕捞的工具。不管是不是,先捞一遍,否则待确认了,已然晚了。 她还待自己也亲自下湖打探一圈。然而这身喜服实在繁重,她一下湖,只怕没捞着人,自己先被这衣服拖的沉了塘。 于是赶忙回自己的院落换衣裳。可脚才跨入院门,就看见那一身大红鲜衣静静立在榕树底下挥墨的熟悉身影,整个人一顿,心口揪紧的感觉刹那一松,一时却忘了奔过去。 杜誉已然听到她的动静,搁下笔,抬起头来,温润笑意印着月色在唇边荡开:“夫人买画吗?”眸底澄澈,哪有半分醉意。 花朝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焦急退去后涌上来的,却是一阵怒意。她一手叉腰疾步走过去,揪住杜誉耳朵:“杜蘅思你耍我!你出息了!” 杜誉半躬下身任由她揪着:“夫人息怒。我只是想让夫人感受下当日你走后我的心情……” “哦,敢情这是报复我呢!”花朝听了这话,一下子更气,在他耳朵上狠狠一揪,一甩手,背对着他站到几步开外:“杜蘅思你也忒幼稚、忒小心眼了!” “我不是……”杜誉过来拉她,又被她一下子甩开,只好孤落落站在她身后,一副小狗儿般的委屈神情,可怜兮兮道:“我只是……想让你感受下我当时的难过和绝望,想着往后若你再有离开的念头,会多一些顾虑……” 花朝先以为他失踪,心初时像是被冰冷的水浇过一遍,后怒意上涌,变成了沸水,此刻这话……就像是恰到好处的温水。那水缓缓漫过她的心头,将她整个心都浸的温暖而舒适。 还有一丝隐秘的酸涩与歉疚。 良久,她转过身来,伸手去环杜誉的腰,轻轻道:“我不会离开了,往后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了。” 在他胸前靠了片刻,忽然想起他方才那句“夫人买画吗?”有些好奇,自他怀中脱出来,走到桌边,见那案上果然摊着一幅画,笔墨未干,似刚刚才画好。 画上一个少女,正自水中钻出来,天边一轮弦月,依稀便是他们初识时的情形。 同样的画她曾见过一幅。那还是四年前,杜誉悄悄画的。花朝在他书匣子里翻废纸时无意窥见,欢欣雀跃地拿着那副画去找他,颇有些自得。他却像犯了什么大错被人抓了包,一张脸涨成了猴屁股,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冒……冒犯了……我这……这就……撕了它……” “撕了它做什么?!” 花朝丝毫不觉得冒犯,护住那副画不让他抢,仔细端详。这可比宫中画院那些人画的都好了!尤其将自己画的,仿佛比本人还漂亮几分! 小杜生我看好你,往后实在没考不着功名没营生了,还可以去帮那些媒婆给京中的公子小姐们画像。 凭他这画技,促成几桩姻缘绝对不在话下,亦算是功德无量了。 后来陪杜誉去庙会上卖画,这幅画因她的粗心,亦被夹带在了里面,被一个员外郎看中,硬是要买。 花朝本着开门生意、有钱不赚白不赚的原则,欢欢喜喜地接了人家钱,就要把画卷好递给人家。却被杜誉一把按住。 杜誉黑着一张脸,冷冷自齿间吐出几个字:“这画不卖。” “好好的,干什么不卖!”花朝用劲将手抽出来,又要去拿那画。 杜誉却十分执拗:“我说了不卖便是不卖!” 花朝见他那牛脾气,也有些怒:“我陪你在这站一天了,你看卖出去一幅画没!我钱都收了,今日这画你必须卖!” 杜誉听见她前半句,眼神微微暗了暗,到后半句,却已干脆开始收拾摊子,嘴上仍十分倔强:“不卖。” 花朝性子有些急,左手攥着那一小块碎银子不舍得放,右手已干脆上来自他书匣中抢画:“不卖也得卖!”难得碰上一个不要送子观音、不要门神、不要年画娃娃的主顾,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桩生意黄了。 杜誉却眼疾手快,当先将那副画抢在手,眼睛死死盯着她,眸底隐含一丝怒意。 花朝明抢不过,干脆耍起无赖:“这画画的是我,我有权决定卖不卖!” 杜誉的回应始终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卖!” 花朝力气上奈何不了他,讲“道理”他又充耳不闻,无计可施之下,忽然“哇”地一声大嚎,边嚎边以袖拭面:“你、你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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