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抿了抿唇,目露哀伤:“姑母她,已去世三年了。” 秋枫时一愣,带着歉意道:“抱歉,孤……我没想到是这样,节哀。” 少年摇摇头道:“无碍。” 那天之后,几乎每日储君课业之余秋枫时都要抽出时间去见少年,世族中一时流言四起。君后也听到风声,特地暗中敲打她,说神以灵不日将入东宫,她有了太女侍便该克制。 秋枫时不以为意。她知道自己与少年两情相悦,只是还未挑明。君后召见的翌日她就打算请示母皇,放弃神以灵,改立少年为太女侍。 不料在她打算请赐婚的早朝之前,母皇同时颁布两道旨意:立神以灵为太女侍、冶襄和萧明彦为修礼,以及,擢少年为禅城太守、接管秋山书院,即刻赴任。 秋枫时将颁旨太监和预备祝贺的神酒倾和越冬殊撇在身后,一路追出皇城,终于在京郊拦下了那辆承载她年轻恋人的马车。 然而圣意难违,秋枫时只来得及扯下金丝华冠间的簪珠和发带一股脑儿塞进少年手里,遂被奉命而来的申屠叶带回皇宫。 她直奔昭阳殿。 早朝已散,偌大的宫殿只剩皇位上的秋云漪还在等她。 秋云漪语调冷漠得仿佛站着的那人不是自己的女儿:“身为储君却因私情偷跑出宫,枫时,你太让朕失望了。” 秋枫时抬起头,第一次怨视母亲的眼睛:“母皇,为何这样着急让他赴任?我和他还没互表心意过。” 秋云漪反问道:“朕没给过你机会?朕问过你,也让海棠问你,意中人是谁、太女侍选谁,你无所谓。所以朕和君后做主帮你选了。秋闱后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这样多,始终不肯把心意宣之于口,也不曾跟朕提过更换人选,怪朕?再说一个商人之子做太女侍,皇族和世族的脸往哪儿搁?” 秋枫时钉在原地。她跟少年才认识不到两月,谈何“相处时间多”?哪怕一见钟情,在认识不久之后怎会那么快就互通心意?母皇分明强词夺理。 她气头上难免口不择言:“母皇不愿让他入宫,到底因他皇商出身,还是因他为策风之子?” “朕若介意冶临,便不会封冶襄为修礼。同理,若介意他父亲是策风,便不会委以重任让他去做禅城太守。”秋云漪淡淡道,“太女侍终生不得涉政,策幸是新科状元,理当在朝堂大放异彩,而非囿于后宫。先做五年禅城太守是当丞相的前提,这点你该清楚才对。” 秋枫时哑口无言。如果真的为某个人好,就该放他一展宏图,哪怕永远无法在一起。这才叫爱,不是吗? 秋云漪看女儿这副样子不无叹惋:“要是柔嘉在……” “要是柔嘉皇妹在,母皇就不必如此忧心我的事了,对么?”秋枫时从方才的情绪中暂且走出来,勉强扯扯嘴角。 秋云漪不说话,只盯着女儿的脸。 秋枫时沉沉呼出一口气:“我自记事到十岁离开东越之前,从来不知母亲长什么样。偶尔静乐帝允许我出府,我坐在马车里打开帘子向外看,常见到母女同游。那个时候我想,若我的母亲还在,也这般温柔罢。” 她停顿片刻,又道:“母皇,你知道吗,当我坐着马车从东越回到大凉,我有多期待见到你啊。你那天忙于朝政,我直到下午才见你,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觉得终于有母亲了,有母亲陪着我度过以后的日子。” “我只有一个母亲,可母亲不只有我一个孩子啊,”秋枫时哽咽道,“这些年我像个轴承昼夜不停地学课业,但凡有任何失误母皇总要提柔嘉,‘要是柔嘉还在就好了’‘柔嘉不会犯这种错’,诸如此类的话我听了上百遍。” 她泪眼朦胧:“母皇,你把我当女儿过吗?还是徒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呢?” 秋云漪继续沉默。恍惚之间她想起很多年前摄政王点明自己的场景,“陛下是否意识到在你和安成公主之间,先帝其实更属意安成公主?尽管她出生三天即夭折?” 当时她怎样回答的?她说:“那又怎么样呢?”她明白先帝更偏爱安成公主,回忆将早逝的嫡长女描摹成为最理想的继承人,可最后继位的是她。 时光荏苒,位置颠倒,指责母亲偏爱早夭的孩子的人变成自己女儿,而她成了偏心不自知的母亲。 秋云漪低声唤道:“枫时……” 她意识到自己错了,想说些什么挽回,可她太久未同女儿平和地说过话,早已不知如何相处。她跟秋枫时不像母女,更像君臣。 或许她跟她的每个孩子都更像君臣。 秋枫时等了半晌没等来下半句,自嘲地笑笑,背过身用手背抹去眼泪,声音恢复了平静,只是嗓子微哑:“我会按照母皇和君后的意思迎神以灵为太女侍,也会接修礼冶襄和萧明彦入东宫。至于吉日……” 泪滴洇湿衣衫,化作一声叹息,她朝昭阳殿外快步离开:“由母皇定罢。”
第40章 愿来生(大结局) 大凉太和元年,太女秋枫时继位,世称复衍帝,追赠先帝谥号为永昌宁夷穆安皇帝。 宁夷帝在位三十一年,期间勤恳事政、重视农桑,同时大力发展书院、任用贤才,虽在历任皇帝中资质平平,却也是人人称道的仁君。 宁夷帝下葬凉陵,与已逝三年的元后神酒倾同寝。 秋枫时登基当天,尊生父玉思缘为元翊太宫,立太女侍神以灵为君后、修礼萧明彦为贵君、冶襄为宸君,册嫡长女秋裳为太女、赐号安国宣恪公主,封次女秋裾为宜芳公主、三子秋帛为禅城王、嫡末子秋扇为安乐王。 她和萧明彦生了秋裾,跟冶襄生了秋帛,至于最疼爱的幼子秋扇,则是同已回京任丞相的策幸秘密幽会的私生产物,记在神以灵名下而已。 太和十年,清凉殿。 听说太宫病重,秋枫时下朝匆匆忙忙赶来。坐于床侧看着父亲苍老褶皱的灰白面容,她心底一片凄然。 “银枝儿。”玉思缘靠在榻上,念出秋枫时早已觉得陌生的名字。 有多久没人叫过她这个乳名了?秋枫时微怔。十岁改名,现如今她四十六,已有三十多年没听过“玉盈枝”三字了。 玉思缘的声音很虚弱,却笑得真心:“这乳名其实也是你母皇取的。你出生的时候小小一个,软软的像面团一样,转眼间就那么大了。” 秋枫时仔细地听,她知道此时父亲需要的不是回应而是倾诉。 “我来大凉的时候三十二岁,到今已满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比我在东越待的时间更久,而我早已记不清东越是何模样。”玉思缘笑叹道,抬头向上望,眼中却是一片混浊与迷茫。 银白发间有什么东西随着他头的动作磕到床榻靠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玉思缘听到这声音一顿,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从发间抽出那东西,对光端详。 这是一支通体翠绿的碧玉簪,玉质莹润,尾端雕成比翼鸟,下坠两条绿珠流苏。透过光可见簪体内部隐约的裂痕延展开来,破碎而凄然的惊人美丽。 “银枝儿还记得这支簪子吗?”玉思缘盯着簪子看了半晌,手捏簪子落下来,放到膝头。 秋枫时自然认得。先帝还活着时逢年过节该有的赏赐绝不亏待父亲,可母皇赐了多少宝珠发簪都不见父亲拿出来过,他头上常戴的唯一装饰就是这支碧玉簪。 玉思缘却摇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簪子是你母亲当初离开东越,我们在十里长亭分别时她亲手交到我手里的。” “银枝儿或许不记得了,”玉思缘道,“因静乐帝的缘故,你小时候我们父女甚少见面,但每次见面我都会带上这支簪子。” 秋枫时被这话挑起久远朦胧的记忆。大雪飘落的玉台,玉思缘怀里的小女孩从睡梦中醒过来,头上碧玉簪的流苏因而晃了晃,她问:“父王,母妃还没回来吗?” 得到的是父亲柔声的安慰:“母妃很忙,要过会儿才能来。等银枝儿再睡醒,母妃就来看银枝儿了。” 于是秋枫时道:“朕记起来了。” 玉思缘继续道:“我这六十八年的人生,唯一爱的人只有你母皇。她另嫁他人,我心中又怨又恼。明明是我先遇到她,是我先喜欢她的,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所以我想,她不爱我,那我也不愿再爱她。可几十年来,我欺骗不了自己,我总觉得内心深处像火山岩浆翻涌,叫嚣着再难过也爱。” “你看,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他苦笑,“传说人死转生,我本愿若有来生,不如陌路不见。可思来想去,既然放不下,不如祈求麒麟让我们来世续缘,只盼她再也不要遇到神酒倾和越冬殊了。” “父宫……” 玉思缘闭上眼睛道:“我虽想下辈子和她安稳过一生,此生却不愿再见她同神酒倾他们恩恩爱爱。我死后,把我葬在君妃陵罢,就用这支簪子做陪葬品。” 谈话后不到半个月,清凉殿传出元翊太宫薨逝的消息。 秋枫时依照玉思缘生前的愿望将他下葬君妃陵,毗邻凉陵,但不近于秋云漪和神酒倾的帝后陵,与同处君妃陵的越冬殊的陵墓也相隔甚远。 待清凉殿太宫的遗物整理妥当,秋枫时前往清居殿的路途中碰上了策幸。 她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平常这个时候他该在廷尉府、或在少府、或在大行令管理要务,总之不会是皇宫。 策幸道:“太宫去世,陛下难免哀伤,臣实在担忧,所以过来看看。” 秋枫时声音还带着哽咽后的凝重,颔首道:“那去昭阳殿吧。” 太宫去世,皇帝应罢朝七日。可该处理的政事并不会因一个人的离世而减少,秋枫时让各府大臣将需紧急要事整理出来送到昭阳殿,以便她在丧事之余处理。 秋枫时看了看案上的奏折,分了一半给策幸,两人边批边聊。 秋枫时的情绪已平稳许多:“入宫看过阿扇了吗?” “往漪兰殿跑太多次,总归招人闲话的。”策幸回道。 “君后性子淡然,他都不介意,你何须介怀?”秋枫时道,“阿扇正是需要陪伴的年纪,君后待他虽好却也并非生父,你要和他多亲近才是。” 策幸应道:“好。” 两人安静地批折子,昭阳殿内一时间无人开口。 秋枫时把手边奏折批阅完毕,拿毛笔定在原处不动,好似心事重重。 策幸几乎同时看完政务,系于手腕处的穿簪珠发带因长久翻折子而稍显凌乱,他整理一番,抬头见秋枫时这样,出言问道:“陛下怎么了?” “父宫临走前说先帝是他一生所爱,哪怕对他薄情他也希望和母皇来世再见。”秋枫时视线投向他,“说起来,我们之间竟跟他们如此相似啊,策郎,我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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