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有些不放心,颇为担忧地望向她。她却笑嘻嘻说:“国子监的书库我都能翻进去,还怕这个破烂的袄寺?”说着,把身上披着的那件累赘的广袖大袍一剥,露出里头夹棉的中衣来。 裴照下意识把头別了过去,却被薛容与在手里塞了个物件,他低头一看,正是方才他给她的银鱼袋。薛容与笑笑道:“可不是还给你,一会儿我出来记得再借我用会儿。”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发束紧了,往手上喷了两口唾沫,扒着袄寺外墙裸|露出来没来得及修缮的墙砖,灵巧地攀上了墙顶。 那不良人看着她轻盈地像一只燕子的身影,瞠目结舌,半天才把嘴巴闭上,转过头来看裴照,期期艾艾道:“少……少卿?” 裴照紧张地舔了舔唇,望着上头那个纤细的影子,眉头深锁。 上回这样给她把风,还是在国子监的第一年。 那天裴照夜读完回寝室,正好看见薛容与从她的寝室里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裴照脸一红,低头快走了两步想要绕过去,却被薛容与一把拽住:“裴六郎?” 裴照看着她一身胡服,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别着脸问她:“你是何人?” 薛容与笑嘻嘻道:“我呀,薛家大郎呀,裴日轮,你不记得我啦?” 裴照心里头清楚她才不是什么薛容与,也不和她辩,拂袖欲走,薛容与却说:“我看你房间的牌子挂在那儿,这两个月却不见人,你是才从河东过来的么?” 裴照小声地说:“两天前才到的。” 他考上国子监之后,在河东耽搁了两月,比全部生员都要晚入学。薛容与已经在国子监混了个门儿清,他还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薛容与说:“哦,两天前我生着病呢。裴日轮,我就住你隔壁,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要不是我今天撞见了你,我还以为你的房间是空着的呢。” 裴照听她说道“生病”,耳朵腾得一下就热了,后退了两步,说:“你生病的时候一直睡着不醒,我有什么声音你也听不见——你好些了么?” 薛容与说:“好啦。我平常不生什么病的,躺一下就没事了。不过这病也生得不是时候,你都来两天了我才见着你。裴日轮,你有空吗?帮我个忙。” 裴照被她拽住,心里乱得像是塞了一大团的柳絮,他有好多话想要问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疑心自己探破她身份的事情被她察觉了,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怎的就答应了下来。 薛容与便勾着他的脖子把他往书库方向带:“我这两天落了功课,你陪我去书库拿两本书来。哎哟裴日轮,我记得小时候你比我矮的,怎么现在长那么高?” 裴照终于顺着她的话:“小时候我比你矮么?”——顺便承认了她就是薛容与,替她圆了下谎。 似乎是以为裴照没有认出她的身份,薛容与的语气更加轻快起来:“哦,我记错了?这不可能。” 裴照被她勾着一路拖到书库墙角下。书库的外墙是灰砖砌成,已经有很多年头,砖头上密密麻麻地长了许多滑腻的青苔,薛容与解下腰间的佩带,塞到裴照手里,说:“你帮我放好风。” 裴照不解:“取书不从正门走么?” 薛容与朝他挤了挤眉眼:“不行。” 裴照明白过来,她不是取书,是来偷书的。他还想再说两句,薛容与却已经麻溜地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猴子一样地蹿上去了,不一会儿,墙内传来她落地的声音。 他战战兢兢地守在书库外墙,等了半个时辰没见她出来,草木皆兵。 这两天他满脑子都是薛容与的事情,几乎都挤占得他头脑里没什么思考别的东西的空间了。眼前这个薛容与的长相和小时候的薛容与还有七八分相似,性格似乎也没变,还是一样的顽劣,对他“裴日轮,裴日轮”叫得亲亲密密,丝毫没有一点破绽,要不是两日前他刚来国子监的时候误闯进了她的房间,现在也只会把她认成幼时那个非得按着他比赛谁尿得远的混不吝。 两天前他刚过到国子监,是未时前后,正逢祭酒开制讲,全国子监的生员博士助教全去听制讲了,宿舍里空无一人。领着他来的那个助教生怕错过太多祭酒的高论,只把他带到廊下,告诉他是第四间就跑了。 他走到第四间门前推了推,却发现门锁着,只得绕到窗户边,看看能不能从窗里进去,此刻发现隔壁房间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两个房间一墙之隔,窗户紧挨着,他撇了一眼那个房间门上挂着的名牌,发现是薛容与。 他和薛容与幼年交好,只是后来随祖父回河东去的时候断了联系,这次也听说他考进了国子监,心里欣喜,便把那扇窗拉开了一些,往里头看去。 榻上竟然躺了个人。 此刻生员应该全体都在听制讲,薛容与怎么还留在房内?他的鼻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探出头去才发现榻角的水盆里搭了一条带血的毛巾。 裴照吓得不轻,以为薛容与出了什么事情,也不顾的自己的房间门还没开,直接翻窗进了薛容与的房里,想要去查看。 薛容与背朝外侧躺着,枕边还放着一瓶没有标签的丹药。裴照轻轻叫了他两声,并没有应答,他掀起被子想要检查薛容与的伤势,赫然看到他双腿间一滩血迹。 第一个闪进裴照脑子里的念头是:薛容与想不开自宫了。 他赶紧伸手去翻薛容与,只见“他”面色惨白,发丝被汗水贴在脸上,紧闭双眼,似乎痛苦异常。裴照本着小时候的交情,想把“他”翻过来,架着去找医工,探手却摸到了柔软的胸口。 裴照一惊,当下看着薛容与身上的血迹,神色微妙起来。 他后退了两步。 七岁那年发生了太多事,先是天后正式临朝称制,之后薛容与的孪生姐姐生病夭折,随后当时的东宫太子被废为庶人,再之后祖父辞官,他们离开了洛阳。他那时候小,只记得离开洛阳前他在长亭边等了很久,想着薛容与或许会来送送他,祖父却告诉他,薛容与的姐姐死了,他悲痛欲绝,不会再来送他出城了。 但看着此刻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薛容与”,他明白过来,当年在公主府上死去的并不是那个孪生姐姐,真正的薛容与已经回不来了。他的姐姐李代桃僵,冒名顶替了薛容与——裴照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什么,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从她枕边的药瓶里倒了一颗丹丸,藏在袖中,然后把四周被他弄乱的痕迹仔细地抹去了,随后翻窗离开。
第13章 .圣女 那颗丹丸还收在裴照的手里,他靠着书库的墙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时抬头看看“薛容与”有没有回来。等着月亮都沉沉向西坠去,露气上升,裴照才听见两声乌鸦惊起扑腾翅膀的声音。薛容与趴在墙头向下望去,看见裴照还在,朝他勾了勾手,用气声引他过来:“你接着我点!” 裴照赶快把放丹丸的荷包藏了起来,走到墙下,抬头正要问“怎么接”,薛容与就已经像是片轻飘飘的柳絮般落了下来。 她那句“接着我点”其实也不过是句客套,就和“我要下来了”一个意思,但同时还可以向下头等着的裴照表明他并不只是个望风的哨兵,而是她的好战友。然而裴照显然没有这个觉悟,看她灵巧落下来,手里却没有她说要“偷”的书籍,问道:“书呢?” 薛容与促狭地笑了一下,没想到裴照真的会信她的鬼话:“你当我真去偷书?我前两天的卷子没答好,今天去改答案的!” “你——”裴照没预料她能如此无耻,噎在那里。薛容与拽着他,又问:“没人来过吧?你不会出卖我吧?” 裴照心想,比起顶替弟弟,欺君罔上的罪名,她夜里溜进书库篡改试卷,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见他沉默,薛容与以为他默认了,兴高采烈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好兄弟!”一边带着他往宿舍走,一边在他耳边说,“一会儿请你烤土豆!” 裴照被她勾着,腿都木了,僵硬得像是泥人。他看着她那和幼时真正的薛容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官,到底没敢问出口。 明明作为公主府的长女,她有着大好的前程。 她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讳而女扮男装? 她真的要顶着她弟弟的身份一辈子么? 被人发现了又要怎么办? 这些问题在裴照的心里埋了十年,每每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都要从脑海深处挖出来,抖落干净灰尘再回味一遍,却始终寻不出答案。而他现在仿佛也渐渐习惯,有些时候,不再也不敢把她当成女人。 如今他看着薛容与翻越袄寺的围墙,又想起十年前她刚刚见到他的那个夜晚。 薛大娘子和裴九郎本是不熟的,她却能把那份“薛容与”和裴九郎的熟络表现得游刃有余——好像那么多年来,她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的。 薛容与在袄寺的墙头伏了一会儿,确认下头安全之后,便翻身跃了下去。 小时候翻墙掀瓦的事情没有少干,又在国子监戒备森严的书库练了几年,对于这种事情她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后墙进去正是一颗大枣树,别看树长得不高,枝桠却横七竖八的极为茂密,虽然现在寒冬腊月里,那些粗壮的侧枝仍然可以给薛容与提供完美的隐蔽。 她蹲在一支树杈上又看了一会儿。 此前进去的那个木器坊的伙计随着白衣袄僧正在往袄寺的大殿走。那袄寺正殿是个白墙绿顶顶的圆形建筑,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立了四根石柱,石柱顶上有石盆,里面烧了熊熊的烈火。再往外是光秃秃的草坪,没有一点可以遮挡的东西,如果下了枣树,只怕立刻就会被那群心怀鬼胎的袄僧们发现。 或许可以借着他们的盲点…… 白袍僧领着木器坊伙计敲了敲偏殿的门,门开了,从薛容与的角度看不见门内人的脸,却能从白袍僧毕恭毕敬的态度中猜出,应门的人地位不低。那伙计并未被允许直接和应门的人接触,站在五步远的地方,垂着头。领路的白袍僧问他句什么,他答什么,再由那白袍僧转去向门里的人传话。 薛容与猜测门内那个要么是不懂洛阳官话,需要翻译,要么就是不能见人。 木器坊的伙计详详细细地报告完,因为中间多了通传这个步骤,花了两倍的时间,等得蹲在树杈上的薛容与腿都有些发麻。 那伙计到底没有被准入大殿,甚至连杯水都没得喝,说完那一大堆的话,就又被白袍僧领着从原路返回,一路送出小门去了。 借着白袍僧回到正殿,又对守着殿门的另外两个袄僧叽里呱啦嘱咐了几句,趁着这弹指之间,薛容与从枣树上滚落下来,一路奔跑至其中一根灯柱之下,贴着那根灯柱站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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