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娘叫几位傻站着看热闹的小女使把慕哥儿抱到屋里去。王氏却不叫,“我儿现今除了待在我身边安分几刻,旁的时候还有谁愿意要这个可怜孩儿?” “娘,你就放过慕哥儿罢。”崔沅绾叹气道,“今日风凉,你心疼慕哥儿,难不成还想叫他在前堂地上酣睡么?还是叫养娘送回屋里去罢。慕哥儿少不经事,你又何苦硬生生把他拉下水来?” 两人僵持之际,养娘赶紧给女使递了个眼色,叫她们暗自行动起来。只是那几位女使动作不伶俐,刚走一步,便叫王氏发现了来。 王氏手拍桌,朝养娘喊道:“反了天不是?” 养娘平时憋着心里的气,把王氏的偏心看在眼里,却敢怒不敢言。如今晏绥在场,二娘子有人撑腰,养娘便不怕了来。 “夫人,二娘子听了家主出事的消息,连夫家的姑舅都不顾得服侍,带着姑爷风风火火赶来了。家主不在,二娘子不正是主持大场的人么?您这话,奴觉着有失偏颇。”养娘弯腰低头说着,无意瞄了晏绥一眼。晏绥的脸比墨还黑,那眸子里尽是讥笑,还是几分心疼。 “她?”王氏不可置信,“她不过是个嫁出去的女儿,是别家的孩子,她算个什么……” 说到崔沅绾,王氏声音不可控地拔高起来。本想斥骂一番,一脸怒意的站起来身来,却见晏绥阴沉可怖地静默在原地。王氏心头一颤,脚一滑,又跌回梨花木上去。 王氏把帕子覆在老泪纵横的脸上,透过指缝,悄摸观察着晏绥的神情。多瞧一眼都觉着瘆人,王氏忙改了口:“二姐也忙,我怎好意思去因这些事烦扰她呢?” “岳母说笑了。我夫人为岳家忙前忙后,为了慕哥儿学堂里的事,常常是连口热乎的饭都吃不上。今早岳丈被押到狱中去,夫人这颗心突突猛跳,差点就昏倒在地。幸好我及时赶到,忙带着她回岳家去。岳母只因缺几个稀奇的玉如意,便大发雷霆,夫人赶紧补送来。眼下岳丈出事,难道还不比岳母缺失珠宝事大么?岳母说着不敢打扰我夫人的场面话,私下里早是打扰了许久。” 晏绥往前走了一步,挡在崔沅绾身边,一句句回怼着王氏话中的偏颇。 王氏被晏绥这话一噎,抱怨诉苦的话竟是再也说不出来。她自然不敢在晏绥面前说些崔沅绾的坏话。晏绥站在跟前,王氏连顺畅呼吸都做不到,何况是说些不好听的话呢。 “女婿,你可千万要把我家官人救出来啊。他是一家之主,这个家不能没他。”王氏苦苦哀求道。 “自然。”晏绥回道,“岳丈与宰执来往书信,或是谒禁,或是禁谒,点点墨迹都有存证。岳丈身为御史中丞,本就对自身看管颇严。纵使我想与岳丈聚聚,喝茶说事,岳丈都一口回绝。何况那些关系不疏不近的同僚呢?” 晏绥扭头看着一脸忧虑的崔沅绾,靠近她,牵起她冰凉的手。 “岳丈是被人冤枉的。”晏绥垂眸,看见崔沅绾眼下一片乌青,满是心疼。恨不能立马飞到牢狱里把岳丈捞出来,以解崔沅绾心中忧伤。便是要他去做人头落地的忤逆事,晏绥也会点头说好。 崔沅绾听罢他这番话,心里并没有畅快起来。 “如何是冤枉?爹爹与旁的官员书信来往是真,于私宅相见是真。若是真有事,何不到前堂厅,敞开门说话。为何偏偏要去私宅呢?”崔沅绾只觉心里一座大山死死压着她,无法动弹。 “假亦真时真亦假。”晏绥道,“这事牵扯太多,你只需相信,岳丈一身清白便好。旁的事,我会处理好。” 这般含义不明的话平时听也就罢了,不往心里去。可眼下崔沅绾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莽着头四处寻找脱离苦海的法子。她先以为,晏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总该能给她指出一条明路来。谁曾想,末了只是给她打着八卦,说了不比没说好。 崔沅绾气急,趁着晏绥搂她的腰安慰时,埋在他胸膛里,往他腰间狠狠一掐。 “嘶。” 晏绥皱起眉来,望向崔沅绾的眼里满是不解。 崔沅绾那张明艳的脸皱了起来,脸上逐渐升起红意,是气急而至致。 “那你倒是说说,这事都牵扯了谁?”崔沅绾抬头问道。她迫切地想从晏绥晦暗不明的眸子里看出半分真相来。可她什么都没看到,晏绥还是有事瞒着她。 “再等等。”晏绥说道。 “岳母,再等等。” 事出紧急,晏家也关心着亲家的事。晏梁是个没脑子的,见崔发平时一副义正严辞的模样,心里便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身为御史台台长,却违反谒禁制,当真是不该。 那会儿晏梁早起,正在外室怀里闭目躺着。骤然听到这般消息,做快活事的劲头也被大消了大半。晏梁推开娇滴滴的外室,麻利穿上袍子后,赶紧叫马车把他送到晏老身边去。 他大儿晏绥心里敏捷,自不用他多说。而晏梁却惴惴不安,赶到京郊别院时,晏老正站在杏花树下练拳。 老人家精神矍铄,腰板硬朗,倒是比晏梁还显得年轻。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晏梁在晏老面前便是长不大的孩童,他慌忙朝晏老跑去,急急忙忙大喊道。 “我儿?你怎么来了?”晏老耳背,只是晏梁喊声实在太大,隔着几道墙也能传来,一下便叫晏老听清楚来。 “爹啊,你可千万要给我支个法子。” 晏梁赶紧搀着晏老坐到凳上,千叮咛万嘱咐。晏梁一路小跑,又一路高声呼唤,喉中痒意乍显。他给晏老倒了一盏凉茶后,又把自个儿面前摆着的茶水一饮而尽。 “说罢,是钱庄出事了,还是租地出事了?”晏老无奈问道。 “都不是。”晏梁摇摇头,“是崔台长,大哥他岳丈,咱家的亲家,他出事了!” 晏老一听此事事关晏绥,神情立马凝重起来。 “你赶紧说,崔台长遇上什么事了?” “他私下不守谒禁,被三司使李泷抓了个正着。今早上朝时,李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发崔台长。眼下人证物证都在官家手里,官家说此事还要再细查一番,便把崔台长关在了牢狱里。”晏梁说道,“崔台长一出事,可把二姐给急了坏。她跟大哥乘车到崔家主持大局去。眼下崔台长是何情况,尚还不知。” 晏老听罢,冷笑一声。 “就这件事么?也难为你特意来往我这来一趟。” 晏老一脸平静,叫晏梁摸不着头脑。 “这事还不大么?身为御史台长官,平日里是告发官员不良作风的谏官,如今自个儿不守规矩,证据确凿,崔台长这次当真是在劫难逃。他若有事,崔家定跑不了。崔家若有事,叫二姐怎么办?叫大哥怎么办?” “既然证据确凿,官家何故要说再等人细查一番?”晏老觉着自家儿子毫无长进,就是他的孙子也比这个没脑子的聪明。 晏梁被这话给绊了住,百思不得其解,“爹,儿子愚笨,你就别卖关子了。” 晏老终于肯松开口,说道:“官家说是细查,其实是在给我孙时间,为的就是叫我孙抓住李泷话中遗漏之处,给予反击,从而说明此番证据不是真。” 晏梁张大口,一时反应不过来。 “爹,你说得玄乎。这事当真这般麻烦么?” 晏老嘲笑一声,“官人要细查,自然会把这事交给大理寺处置。你再想想,当今大理寺卿是何人?” 晏梁听罢,当真仔细想了起来。 “是岑东荇!”晏梁这会儿大彻大悟起来,“当今大理寺卿是我晏家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贵子,是我晏家远亲临川岑氏的孩子!” “当真是绝。”晏梁叹道,“有岑东荇在此,便会护着崔台长不受半点欺负。” “这会儿倒是长了个脑子。”晏老捋着须髯,颇是欣慰:“官家是想借崔台长这事压压旧党的威风。毕竟兆相颁布新法,今已在江南诸郡施行,想必明年这时候,国朝上下,新法将全面施行。而夏昌为首的旧党一直在前朝阻挡诋毁新法。官家倾向于变法,自然会倾向于兆相一帮新党所为。” “此次变法,多有利民惠民之事。官家有意提拔寒门学子入朝为官,打压这帮气焰嚣张的贵族,可又不能偏心得太过明显,便只能时不时踩一贬一,叫夏昌以为,官家是偏爱他的。” 晏梁连连点头说是,眼下他觉着晏老便是他晏家的救星。有晏老在,何愁事情解决不了。 “此次变法,兆家与我崔家首当其冲。崔家原本中立不站队,后因我孙上门提亲,意外结成亲家后,成了我新党同僚。三司使是夏昌表亲,自然与夏昌站一队。官家也知,此事牵连新旧两党,不好妄下定论,才想拖延片刻,为我新党谋取时机。” “那眼下崔台长的事如何处理?就置之不理么?”晏梁问道。 “放心罢,你没胆子去出面解决,怕得罪人,可我乖孙子不怕。你以为大哥年纪轻轻便拜为学士当真靠得是门第么?”晏老想起晏绥那般野心勃勃的模样,心里便愈加喜欢这个孙子。 孙子虽是文官,却从小跟在他身边学武。后离家求学,寒窗苦读。冰天雪地之中,手被冻出了疮,也要看书,也要练武。晏绥如今文武双全,手下有一支暗卫军,为皇家服务,也为他晏家服务。这是何等荣耀。 “这事不用着急,处理起来也快。官家本意并不是想处罚崔台长,毕竟崔家后还有我晏家,晏家后还有兆家,兆家后是新法,是皇意。这是个由头,正巧为官家所需,官家便利用此事打压旧党。”晏老语气平淡,“这样的事早不新鲜,我见了不下八百次。在边疆战场上,也有激将引敌出来,将其歼灭的兵法。这些兵法同样适用于朝堂。” “爹,你这番话可真是定了儿的心呐。没有爹,儿都不知该如何办了。”晏梁谄媚笑道。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晏老摆摆手,“你把后院处理好,我叫烧高香了。回去后使些手段,压压城里的风闻,把这风闻往夏家上赶。记着,你要把操闲心的老百姓当成为新法铺路的棋子。当然,切记,不能叫棋子知道自个儿是棋子。” 晏老的话天花乱坠,晏梁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点头说是。 “儿先走一步,爹你慢慢操练。”晏梁点头哈腰,转身快步出院,自然没听到晏老一声声叹息。 晏老放心不下,叫来宅老,吩咐道:“你也记得给他写封信,就把我方才所讲一五一十,完完整整地写上去,催他赶紧落实。” 宅老说是,感慨着他用心良苦。 杏花落满地,晏老只觉面前是光明大道,心里无比畅快。当初他跟着先帝安邦建国,后功成身退,才保一身晚节。时过境迁,那个三日一饥荒,五日一蝗灾的苦命时候再过去不回。现今天下太平,新法颁布,百姓的日子只会愈过愈好。他们吃的苦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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