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也不顾这么多, 担心再迟一些便出不去了,脚上步子片刻不停,紧紧护住身上最后一个包裹,很快消失在月门外。 莺歌见了,皱着眉摇了摇头。 却也没有让人去追,只将手上的空药碗递给了等在门边的小丫鬟。 国公府落了难,后照院里的下人们都担心会祸及自身,又害怕被主家随意发卖了,早早便趁乱作鸟兽散了。 对管事这样的,这么多天来,莺歌已是见怪不怪。 莺歌倒是没想过要离开。 她自幼被卖到国公府,早不知家在何处。 站在府门口,举目四望,各处街道小巷错综复杂,茫茫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还不如一直就呆在府上。 脚边,飘零的草叶被雨水打落,拂过裙畔,落在石阶旁的水坑中,毫无方向地打着转,如无根浮萍。 “记得提醒厨房熬老夫人晚间的药,别又像昨日那般毛毛躁躁的,误了时辰。” 莺歌细着声吩咐,站在阶旁,看着小丫鬟的身影穿过游廊,一直往小厨房去。 在宫变消息传出之前,老太太整日间都在为俞青姣入东宫的事情忙碌准备着。 一时不察,让俞青姣钻了空子,乔装打扮从碧落苑里私逃出了府,只留下一封潦草书信,说是往姑苏寻扈氏去了。 东宫的这场婚事,老太太当时是亲手接的圣旨,如今抗旨不遵,可是要掉头的死罪。 谁也没想到俞青姣竟会这么大胆。 老太太被气得不轻,忙火急火燎发动了府上大大小小的婆子婢女到码头去拦人。 不想还来来得及出门,国公府便被穿盔戴甲的幽州军围了个结结实实。 小王爷造反,宫城里死伤一片。 连昭王府也不能幸免,一场大火将整座府邸烧成了灰烬。 偏逢自家世子爷那日去王府赴喜宴,人也未能出来…… 派去昭王府打探消息的下人回来,老太太直接便晕死过去,一病不起。 转眼间,国公府中如今无一人可做主,已是分崩离析,岌岌可危矣。 叹了口气,莺歌转身,刚打起帘子要进屋,身后突得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 愣在原地,一脸不敢置信。 “……世、世子爷?” 老太太半倚在床上,并没有睡。 一双眍着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帐顶。 外面在下着暴雨,屋里的窗扇都紧紧关着。 莺歌才刚将药送进来不久,空气中还残留下淡淡的苦药气。 再加上香炉里还在熏着过分浓郁的苏合香,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成了一股难闻的腐朽气息。 许是因着疾病缠身,老太太的反应变得迟缓了许多。 直到来人的身影沉沉压至床前,她才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那双凹陷的浑浊眼珠缓缓移动,停在来人身上,一顿。 老太太明显激动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抬手指向站在床前的俞安行。 “你……” “怎么,几日不见,祖母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俞安行笑笑,从容撩袍坐于床边。 “知晓祖母生病,我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这不,今日便冒雨赶过来看您老人家了。” 长指执起茶壶,俞安行敛目,安静斟茶。 他仍旧是一袭高雅翩然的月白长袍,一举一动优雅有度。 看不出有何变化。 浑身气度却又像完全换了一人似的。 温热的茶水从壶嘴中汩汩流出,袅袅茶香四溢。 老太太未接过俞安行递来的茶,枯朽的双目警惕地盯着他。 “那些事情,你是不是……一直都记得?” “祖母说的是何事?是扈氏给我下毒一事,还是您亲自让人剜了我心头血一事?” 俞安行端着茶盏,碧绿的茶叶躺在杯底,清澈的茶汤映照出他清朗的眉目。 “又或是,天机阁的事情?还是——” 轻抿了一口温茶,俞安行品着其中味道,眼角翘起一个微弯的弧度。 “四十年前,那一场,令祖父身殒,令宁府获封的大战?” 他的语调平静,看似不过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小琐事。 落入老太太耳中,却恍若平底惊雷。 她眼睛蓦然睁大,剧烈咳嗽起来。 “之前我总在好奇,祖母常年身在国公府,来往的皆是身份不俗的世家贵族,又怎会同天机阁有关系,还会亲自将我送去练武。原来,祖母同那些人的渊源,竟在四十年前就开始了。” 搁下茶盏,俞安行起身,缓步走到外间那座供奉了几十年的佛龛前。 “我想,祖父至死,应也未曾想过,竟是自己的枕边人,勾结外夷,借天机阁之手,害了自己的性命。” 俞安行回身,面上笑意戏谑。 “也不知日日拜佛念经,可有让祖母心里的罪责少了些?” “……什么大战、什么天机阁……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老太太一双眼睛瞪着极大,双手死命拽住被面,直将上头绣着的花儿都扯得变了形。 “倒是你……你满口胡言,为了一己私仇如此诓骗众人,我国公府满门忠烈,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她边说边咳,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嘴角已隐隐现出了鲜红的血迹。 俞安行未语。 目光落在老太太那截干枯的脖颈上。 他曾无数次想过,要如何亲手取了老太太和扈氏的性命。 甚至一度成了他要回到京都来的执念。 到现在,却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 他低眸。 看向自己的手。 修长、干净。 是她喜欢的模样。 她说,不要沾血。 他答应过她。 那些人的命,也不配脏了他的手。 “私自勾结外夷,无论是国公府,亦或宁府,都逃不掉。这些,大理寺自会派人来调查清楚。” “早在六年前,那柄刀插进心口的时候,国公府的世子,便已死了。我今日过来,不过是为了做个了结。” 陈年旧事的结束,是一切崭新的开始。 离开时,不知想到什么,俞安行愉悦弯唇。 低声。 “七月初七,是个极好的日子啊。” 暴雨如洗,将眼前的天地冲刷成一片澄澈的干净。 门被关上,将一切的光亮隔绝在外。 老太太浑浑噩噩地看着周遭一下昏暗下来的景,胸膛剧烈喘息,眼皮却不受控制地慢慢阖上。 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出征前的俞国公。 一身盔甲的壮年将军,英气逼人。 说出来的话却冰凉一片。 “待我回来,你我便和离。” 那时候,她的怀哥儿甚至还未满月,就算她顶替了嫡姐的身份,骗了他才促成了两人的婚事,那又如何…… 即便已两鬓苍苍,她也还是为了他,为了他的国公府,撑到了现在啊…… 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中流出,斑驳了玉枕。 *** 七月初七,乞巧节。 夕阳余晖尚挂在天际,沿着运河往前走,岸的两边已挂起了各式各样精巧的花灯。 错落的灯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乍一眼望过去,恍若是天水间曜目的星河。 年轻的男女于灯市间穿梭,欢快的节日气氛一扫这些日子郁积在都城的宫变阴霾。 一派嘈杂热闹间,无人注意,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逆着人群熙攘的方向,缓缓出了城门。 秋水小筑修缮得精巧,各处廊檐雕栏玉砌,四面环湖,清幽又雅致。 只今日,院子里却比往日要热闹上了许多。 红绸铺地,所有人都在火急火燎地忙活着,面上喜色浓浓。 屋内。 青梨起身,由着秦尚仪带着四五个小丫鬟来给自己整理喜服。 今日五更天时她便起来了。 各种繁杂琐碎的程序走了一通,抬眼看窗外,不知不觉竟已日落了。 有小丫鬟绕到青梨身前,仔仔细细将喜服上的褶皱理顺,眼睛却不住往青梨面庞上瞟。 女郎一双眸子干净若秋水,琼鼻红唇,处处精致,今日盛装,姝容愈显昳丽。 小丫鬟看得呆了呆,注意到面前那截雪白脖颈上的几点暧昧痕迹。 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脸一热,匆匆忙忙收了视线,再不敢乱看。 这些日子,少公子日日宿于主院,同少夫人如胶似漆般形影不离的,两人这般好的感情,倒真真是羡煞旁人了。 沉沉的凤冠压在云鬓之上,青梨察觉到小丫鬟的异常,一低头,看到脖子上显眼的几道红痕,耳后霎时赤红一片。 又想到了昨夜,那人伏在她身前…… 她分明让他要注意一些的…… 刚想将衣口往上提一提,秦尚仪已先于她将手伸过来,拿起台上的妆盒,用粉细致地将那几点红痕一一给遮盖住了。 青梨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谢谢尚仪。” “这有什么,以前在宫里时,我也常帮秦贵妃处理这样的事。” 秦尚仪一脸淡然,俯身将妆盒放回原处时,又趁机往青梨手里塞了一个小瓷瓶,压低了音量道:“若是受不住了,便用一下药。” 话里虽未明说,青梨眨了眨眼,倒是瞬间便明白了这药膏是何用途。 手心里温凉的瓷瓶变得烫手起来。 轻咳一声,青梨将那瓶药膏妥帖收好,转了个话题:“秦贵妃她……” “秦贵妃,是小王爷——如今该唤一声陛下了。她是陛下的生母。未出阁时,秦贵妃、同俞安行的娘亲、和我,是玩得顶顶好的姐妹。” 青梨听了,微愣了愣神。 倒是没想到三人之间的渊源。 她就说,俞安行为何会同秦尚仪私交这般好,原是这样的关系…… 抬手替青梨扶正头上凤冠,秦尚仪笑笑。 “她们两个,当时可都是闻名姑苏的美人,最喜欢漂亮的东西,若是她们见了你,定也喜欢得紧。” 只是谁能想到……她二人,一个嫁进了国公府,一个进宫承了恩宠,到现在,三个人里头,只剩下她一个。 有时候,想谈一下往昔的旧事,竟是找不到一人可以说的…… 日落的最后一抹余晖打在秦尚仪落寞的眉眼上。 外头隐隐传来喜婆催促的声音。 秦尚仪不再多说,替青梨将喜帕盖上,慈爱一笑:“行了,现在出去吧。” 视线被一片热烈的红遮挡。 青梨点了点头,喜帕上绣着的那朵并蒂夏莲也跟着一道摇曳晃动。 扶着秦尚仪的手,青梨缓缓往外走。 为了不出差错,她极力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腿心残着的酸软仍让她忍不住稍稍趔趄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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