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时间久了,再提起来也不觉得多么心痛,只是心里头空落落的,尤其是日日瞧着官家伏案理政的时候。 其实论五官样貌,官家同先帝并不十分像,可他无甚情绪、平心静气起来,却足足承袭了先帝散淡的神韵。 恍惚间,仿佛下一刻便会抬起头来朝她恬然一笑,“说过多少回了,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你便坐着,想做什么都行,朕有手有脚,不消你伺候。” 她是怎么答的呢?一日日自我挣扎,却抗争不过,只能眼睁睁朝那深渊般的亲密中深陷下去,“您忙您的,奴婢愿意站在这里。” “听话,”他和悦地朝她笑,指一指窗下的坐榻,“你坐着,朕一抬眼就能瞧见你。” 她赧然应下,依言坐下来,却并不觉轻松,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他见了无奈摇头,特意起身走过来,安抚似的握住她的手,又引她去看榻桌的棋盘,“若有闲心,就替朕瞧瞧这残局,是昨日苏翰林陪朕下的。昨日棋到中盘,朕瞧着态势不好,便耍了个赖,推说天色不早后日再续。可苏翰林走后,朕琢磨了好一阵,仍没琢磨出破局之法——你来替朕想想。” 她微感窘迫,“奴婢的棋,是您手把手教的,奴婢有几斤几两,您心中最有数,哪里能够破您都破不了的局?” 他温言道未必,“有时候就是旁观者清,你心无旁骛,没钻到输赢的计较中去,便比朕要强上许多了。” 确实是旁观者清。后来回想起来,反能忆起许多身在其中时忽略的细枝末节,零零散散拼凑在一处,竟凑出一些平平淡淡的温情。 回忆无边无际,正出神,冷不防有人喊她的名字,一道狐疑的声音将她从过往里拉出来,“你在笑什么?” 看此刻官家拧着眉头,眼神里跃动着少年人的气魄,目不转睛盯住她,有溢于言表的锋芒。 千扬随口说没笑什么,又侧头去瞧西洋钟,“快到晚膳的钟点了,官家若是阅完了奏报,我便去让人传膳。” 官家却没说好,只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千扬没动,惕然道:“您又打什么主意呢?” 官家显得有些气闷,抡着拳头叩了下案桌,“张千扬,你好大的架子,是要朕来抱你才肯动弹吗?” 千扬只好慢吞吞挪到官家跟前儿,打量他又要作什么妖。 谁知官家忽然扯过她双手,牢牢笼到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和着,一边口中没太好气,“你身边的女使呢?怎么也不给你拿个手炉子。大冬天里站在窗下,两手偏还往窗棂上耷拉——你嫌自己身子骨太硬朗?” 千扬很意外,下意识就要缩手,可没扯动,只好解释说不冷,“没那么娇贵,从前当差的时候,冬日里照旧要在院子里轮班站,可比这冷多了。” 官家满脸写着不相信,“朕怎么听说,你从前都是在殿内当值的?几时轮到你在勤政殿院子里站班了?” 好在他没多纠缠这个,只当她的轻描淡写是体人意,“都说由奢入俭难,而今你不再当女使的差使,养尊处优惯了,必不如从前经得起磋磨,自己合该更留神些。” 官家一本正经地温着她一双手,倒叫千扬不好说什么,力气上有比不过他,只好伸直双臂,僵硬地站在地心儿。 官家翻来覆去捉着她的手掌心,见她沉默,还以为是感动呢,便扬起头来大度地说:“你是朕的宠妃,朕体贴你是应当的,你不用太过介怀,日子长了,你就会知道朕的为人了,朕还有许多旁的可取之处。” ......千扬忽然觉得官家他不止像大黄狗,他还像只开屏的孔雀。 她隐忍不作声,官家顿了顿,又道:“当然,你若感念朕,觉得过意不去,大可以为朕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朕瞧你的针线活就很不错,譬如那日绣的扇袋,图样也十分得体......” 瞧瞧,真是不一样。先帝对人好起来,是润物细无声的,而这位官家呢,且不论他初衷如何,他的“体贴”,却是大刀阔斧的,得意洋洋地捧到你眼底下,摇着尾巴邀功请赏。 千扬定定瞧着官家神采奕奕的面孔,心里头一声叹息。 周希夷......周熙怡。 昙花一现的暗昧相似,终究骗不了自己太长久。她该醒醒神儿了,这么着下去,对自己也没好处。 官家终于不笑了,盯着她的眼神变得疑虑重重,“朕说了这么多,你究竟听进去没有?” 不就是要她做个扇袋吗?千扬垂头应说行吧,“只是冬日里天光短,一日中没多少功夫能做针线,官家若急着要,怕是不能够。” 官家没计较她的敷衍,郑重道:“朕不着急,朕可以等。” 千扬勉强一勾唇角,算是回应。 相对沉默片刻,官家忽然上手来捏她的脸颊,“张千扬,朕发觉,你对朕全没有敬畏之心,你说说看,这是什么缘故?” 一边说,一边将那莹润的腮帮子,里外里挤压出各样式的形状,越折腾越起劲。 这个人!千扬脸上疼,心下骇,怎么还带这样的啊?幼稚起来,真是没边没沿儿。 好在官家要腾出手来玩弄她的脸颊,终于叫她觑着机会抽开手掌,往后退两步站定,揉着脸冲他皱眉头,“您这是什么癖好呢?不是答应给您做扇袋了吗,您又是撒的哪门子气?” “你看看,朕没说错。”官家终于不闹了,袖着双手,倾身凑近她,喃喃道:“你就是对朕没有什么敬畏心,因为你从前在先帝跟前见过朕少年时的样子,是不是?” 自然没有得到答案,官家探究的目光寸寸向上移,“可朕怎么没有见过你呢......这几日朕想了又想,往年朕往勤政殿去得这样勤,先帝跟前儿几个内侍女使,而今朕仍依稀能忆起他们的形貌——可唯独你,朕没有一点印象。连同潘居良,他从前一向同朕一道上勤政殿的,朕聆听先帝圣训的时候,他没旁的事做,就同满殿的内侍混在一道,可即便如此,连他也不记得你这号人。” 千扬有一瞬间的慌乱,却很快镇定下来。她有什么可慌的?这宫里头,从太后,到官家,每一个人都该觉得理亏,却不该是她。 “官家想说什么?说我的身份不明不白吗?”她冷嘲,“官家若有困惑,不当来问我,应当去问太后娘娘。毕竟当年下懿旨指婚的是她老人家,您要对我有疑虑,也该去向她讨答案才对。” 官家却只摇头,“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是想说......张才人,你能不能同朕说说,你究竟记得些什么事儿?”他显得有些懊丧,“谁没有过年少荒唐的时候?朕那会儿不识得你,可你却记得朕,这不公平,朕感觉很冤枉——你不如说出来,朕也好同你分说分说。” 原来他在乎的是这个?千扬发觉自己占据了上风,自然不会轻易松口,“年岁久远,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这得慢慢想。或许心情好了,舒心顺意了,便能多想起来些,到时候,我再告诉官家知道。” 哟呵!官家闻言愣了瞬神,然后一声轻哼,“越发狡猾了,是不是瞧朕拿你没法子?” 千扬温驯地说官家这是哪里话,“您是天下之主,手段雷霆万钧......”她用惯常的语气同官家绕闲篇,却见他的眼神越来越诡异,从头到尾笼罩着她,像是在打量什么囊中之物。她警惕地顿住话头,“您又要干什么?” “你不愿意说,朕还有一个法子,好叫你对朕扭转印象,免得你再觉得朕还是当年那个不知事的少年人。”说着,拿眼神飘飘忽忽地往她身上点,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最后又含着暧昧不明的笑意,绕回她脸上,“头两回,朕瞧着你也是乐意的,那便好了,往后朕常来。一回不够就再来一回,再不够再来,时候长了,朕总能让你端正态度,清醒意识到朕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站起身,逼得千扬终于服气了,连连后退,一面示意他去看近旁高案上的西洋钟,“您看看时辰,还没用膳呢,您别乱来。” “那就传膳,”他从善如流,“早早用完膳,朕早早同你切磋,教你该如何当这才人。”
第15章 她对朕与众不同 千扬仍说不成,就差没对他嗤之以鼻了,“我身上不方便,您要是这么着急,还是赶紧走,去找别人吧,别在我这儿耽误事。” “找什么别人啊?别人又不关咱们的事。”官家有些委屈,掐指算了算,“小年那晚宫宴隔日,你就说身上不方便,到今天都第六日了,你每月都要这样长时候吗......朕传太医院的女科圣手替你看看?” 千扬再没顾忌,也不打算同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堂而皇之地谈论自己的月信。她慢慢朝后挪步子,只想离他远点儿,含糊地摇头说不用,“您没常识吗?人与人不同,几天的都有,用不着看太医。” 官家挨了她嘲讽,自然不大高兴,尤其又想起明日是除夕,“朕明日有许多典仪之事要忙,没空上朝云殿来。” “您忙您的啊,”千扬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祭天祭祖都是关乎国运的要紧事,国朝千万子民,明年可都指着您得上苍庇佑、风调雨顺了。” 她的松快太显眼,官家郁闷地转开脸,“石头都有被捂热的一天。才人,朕这样对待你,你却分毫不念着朕的好吗?” 千扬掀眼帘瞧他,说哪能呢,“我念着官家的好,往后一载,我一定好好陪官家您演戏——千年以降的积习难改,一年的功夫,不见得就能扭转乾坤。我是个没什么能耐的深宫妇人,官家在朝堂上的雄心壮志,我无能为力,就在内廷助官家一臂之力吧。” 这话官家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你同她论情谊,她装傻充愣,只同你谈公事,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况且他从没同她说过这些,官家心情复杂极了,“你倒是真伶俐,这都能瞧出来。” 天底下最难改变的就是人心,官家是帝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终究她来到他身边的时日尚短,情谊上头的事,急不来。 所以官家作罢了,也只同她论公事,“武川世族尾大不掉,筑坞壁,蓄私兵,隐匿人户,已成国朝隐忧。而今看似尚平靖,可一旦爆发,就是颠覆社稷的动乱。朕自登基以来便着手布局了,雷霆手段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策,唯有徐徐图之,方能不伤及国朝根基。” 言及国事,官家仿佛立时换了一个人,从容自信的视线调转过来望住她,“这不止是朕的野心,也是先帝的愿望——先帝终其一朝,皇权皆受制于世族势力,其中以后族犹甚。你在先帝跟前当过几年差,想必没少见先帝因朝事而困顿苦恼。” 先帝......千扬没顺着官家的话去回忆,只是说:“官家不必同我解释这些。”这下是真不想同他再多说了,扭身就往殿外走,“我替官家去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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