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兰忙完了,也立在千扬身边,放眼朝远处眺。 正是日落时分,斑驳红霞恣意地铺在西方的天幕上,墨青的云层衔着澄黄光晕,衬得天地间这座凉沁沁的皇宫,都有了温润的人气儿。 西兰转过脸来,笑得喜气洋洋,“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能在宫外头守岁啦,真叫人没法想,那得是怎样的情形。” 二人如今都很乐观。官家给了她允诺,虽然那允诺没着没落,还跟空中楼阁似的飘着,一年的时间有太多事难以预料,一年之后,官家能不能将后族势力摁住一头,从而有能耐安排她出宫去,也尚两说。 可这当口,二人情愿去相信最好的结局。 西兰十岁就叫家人送进内廷了,千扬呢,虽在外头长到十六岁,可八岁之后的新年都是在叔父家过的,压根儿不是什么美好回忆,所以要畅想往后的生活,一时也茫然。 千扬依稀由着儿时的印象,给西兰描绘,“我家里人口少,可我爹人缘儿好,街坊邻居都愿意帮衬,家里办年货、风腊肉,都往我家稍上一份,小院里摆得满满当当,那比春日里的花团锦簇还漂亮。” 西兰是第一回 听见有人将吃食同花草比的,忍不住咧嘴笑,“您要是喜欢这款儿的,那可算是跟对人啦。小时候我爹妈不爱搭理我,一径只为上头两个哥哥操心,可架不住左邻右舍的娘子们喜欢我啊!那时候我溜出家门去转一圈儿,没一趟是空手回去的,一兜子果子点心,全是妇人们心疼我给的——笑脸嘴甜会来事儿,那是我打小练就的拿手本事,您往后同我一块儿,错不了。” 真好啊,平实的温情,总能慢慢抚平这些年落下的心伤,出宫去,回到人间烟火里,她大约也能回复成一个正常人。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千扬没同西兰畅想多久,就叫女使上前来打断了。 “娘娘,圣人娘娘亲自来迎您去咸宁殿,此刻已经快到延和门上了。” 除夕夜的宫宴还是摆在咸宁殿,给祖宗上香千扬没资格,可晚上假假是个家宴,她而今在风口浪尖儿上,没可能再推诿不去。 时辰还早,千扬本打算慢慢来,没想到圣人亲自来逮她。 西兰“咦”了声,面色古怪,“圣人娘娘几时同您有交情了?这是个什么说法。” 千扬说知道了,略整衣裙,携宫人上殿门口去迎皇后仪驾。 皇后是范家人,太后亲侄女儿,千扬天然对她带着戒备,这些年宁可叫人说没规矩,也不愿挨近了去做面子上的礼数。 所以要说交情,肯定是没有的,就连单独打照面的交往,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千扬摸不准皇后今日来意,谁知皇后见了她,竟很客气,见过礼后温声叫起,又亲自携过她的手往殿里走,“才人这一向服侍官家辛劳,晚上有宫宴,我便来顺道瞧瞧你,正好也能一块儿作伴上咸宁殿去。” 千扬心里头狐疑极了,面上只能恭谨,不动声色地抽开手,请皇后在正殿稍待,自己去换身衣裳。 结果皇后一盏茶还没喝完呢,便见她从寝殿出来了,一身不咸不淡的褐色罗镶花边大袖,外头罩浅一色的袄褂,襟领处一圈儿风毛出得顺溜。 皇后不动声色地打量张才人。这身衣裳颜色暗,挑人,宫里头鲜少有女孩儿愿意穿,可张才人不在意,鬓发间也没有多余的首饰,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漫不经心。 可即便是漫不经心,张才人往那儿一立,便是一段旖旎风致,抬眸一掠,皎皎清芒直叫人晃神。 怪道她不挑衣裳,再黯淡的衣裳叫她一衬,都只显出一股子内敛的隆重。 皇后同官家结发夫妻,四五年的相处,不论感情如何,好歹相敬如宾,她多少也摸到些官家的秉性。皇后原以为官家在女色上看得淡,是少年天子在江山间有大志向,自然没心思放在内廷上。 可今日见了张才人在知道,原来不是,只是寻常颜色,实在入不了官家的眼罢了。 她站起身来,朝千扬一笑,说走吧,“咸宁殿过去不远,白日里我站乏了,想散一散,才人愿意陪我走走么?” 千扬心中疑虑更盛,也不可能说不愿意,只好随着皇后,一前一后出了延和门,走进将尽的暮色中。 皇后示意随侍的女使去后头跟着仪仗队伍,身边只留了千扬一个。 这指定是有要紧话了,千扬垂目随行,静等着见真章。皇后也不同她绕弯子,开口便语出惊人,“我来是要提醒才人一声,太后娘娘要对付你,你自己留心。” 千扬却很淡定,闻言也只是眉头一轩。太后要对付她,这不奇怪,太后她老人家有一万个由头看她不顺眼,她早领会过了,可她的亲侄女来同她漏风声,这倒更叫千扬惊诧。 “太后的打算,圣人为何要告诉我?” 皇后听她先问这话,而不问太后要怎么对付她,就知道张才人轻敌了,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别不当回事。太后娘娘......不是小打小闹,她是要你的性命。” 皇后拿余光瞧了眼张才人,见她平波无澜的神色终于划开了道口子,也有些惘然,“你别疑我。我虽然姓范,知道自己肩上担着宗族上下寄付的责任,可也不想赤条条地伤人性命,是以我这几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知会你一声。” 千扬慢慢定下神,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事儿太诡异了,许多疑惑都不知道从何问起,索性先向皇后道了谢,“圣人娘娘的怜悯之心,于我而言是救命之恩,我定铭记于心。” “先别说那些,”皇后压低了声音,一边扯高了些鹤氅襟领,掩住半截脸,“今日宫宴,太后娘娘给阖宫内眷赐酒,赐给你的那盏,里头添了味山茄。” 很奇怪,皇后同她说太后要毒死她,她却没多少愤怒或惧怕,只觉得匪夷所思。众目睽睽下堂而皇之地赐她毒酒喝......千扬蹙着眉思忖,太后娘娘的手段这么差么?听上去,怎生如此儿戏? 千扬迟疑地问:“山茄——那是什么毒?” 皇后显得比千扬还要惊惧,眼睫微微颤,“就是曼陀罗。拿花汁入酒,饮下后,当时只会目昏头胀,一日间逐渐心悸,手足麻木,目歧神昏,时有谵语。若得及时医治调养,尚能捱上月余,若不然......就是几日的功夫,最终腹筋挛急,肢体发绀,昏睡后......再不醒来。” 皇后说完,心有戚戚焉,侧过头去看千扬,谁知边儿上竟没了人。 再转过头去,才见她竟骇得住了脚,失魂落魄地停在当场,只怔忡瞧着她。 这下皇后连仪态都顾不上了,忙去扯住她继续走,“我既告诉你,你心中有数,留神防着,好歹今夜无虞。可你若露出形迹,叫太后知道,我便也帮不上你了。” 千扬一时还是懵的,好一会儿才喃喃问:“圣人,您说的症状,可都确实?” 皇后“嗯”一声,“国朝的惯例,新岁头三日,官家要斋戒祈国运昌盛。官家既不进内廷,再看住朝云殿,不许有人朝外伸手,太后娘娘便能得偿所愿——所以太后将各中内情嘱咐于我。” 千扬永远记得那个秋夜,先帝跟前的内侍丞梁庸,携着漫天凄风苦雨连同那个消息,潜入东宫,递到她跟前。 “......是胸痹。约摸十余日前始有心悸,手足麻痹......直到今夜,忽然腹筋挛急,发绀,昏睡......没再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才发现文案没标结局,可我文案一改就要被真理部锁半天,就在这里说一下好啦:自我攻略之王周延邺,最后终于把我们妹妹攻略了。 有很爱你的人在身边,你也还挺喜欢他,放下了过往心结,勇敢拥抱新生活——所以我觉得对我们妹妹来说应该是HE吧哈哈哈。 以后写完会认真点改错别字的!
第17章 昭仪也来 行到咸宁殿,天色已经擦黑。皇后见千扬仍不大对劲儿,召来西兰嘱咐了两句,自己便先行朝正殿中去。 跟着皇后的人都走光了,西兰才敢开口,焦急问:“您脸色怎么这样差?圣人同您说什么了?” 太过骇人的消息,后头隐隐牵扯的阴谋似滔天巨浪,一时冲得她惊痛,手足无措下,几乎没法思考。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千扬只能勉强一笑说没事,“回头再说。” 行到正殿上,只见宫眷大都来齐了,才向皇后行过礼,正依依起身。上头太后同官家的高座空着,皇后在太后下首的座儿上朝她示意,“张才人来了,快过来坐。” 皇后的笑容含着宽慰的意思,千扬对上她的视线,一步步迈上去,最后在紧挨着官家的那一席上坐定,心里头仍是一团乱麻。 下头已经有嫔妃们在起哄了,夹缠着嗡嗡的丝竹声,无端闹得她脑仁疼,脑子愈发不会转了。 西兰在挨在一侧捅她腰窝,一迭声喊娘娘,“您别吓我啊,要是哪儿不舒服,咱们上偏殿去歇一歇?” 千扬惶然看了西兰一眼,上偏殿......咸宁殿里,她要是离开众人落了单,一去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 可眼下,她实在也撑不起精神头去同满屋子莺莺燕燕打太极,端起茶盏抿了口热茶,却连手腕子都发颤。 冷......脑袋疼......想哭。想回去朝云殿,缩在软榻上,一梦不醒。 快要撑不住的当口,殿上忽然响起内侍嘹亮的一嗓子,知会宫眷们太后同官家驾到。 又是一轮请安跪拜,兼之是除夕,少不了齐声唱和几句吉祥话。年轻女孩儿们清脆的声口带着喜气,千扬混在里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儿声。 千扬的座儿排在西首最前头,埋头跪下去行礼,压根儿瞧不见旁人的动静。她整个人恍惚着,漏过了内侍叫起的口令,旁人都款款起身了,独她还跪在地上,立时显眼得没边儿。 西兰急得没法子,可太后官家眼皮子底下,没有她一个女使上前去的道理,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却听官家在上头出声了。 在众人面前,官家端稳的帝王仪态完美无瑕,一声“张才人”,不轻不重,波澜不惊。 千扬如梦初醒般抬头,终于站起身来落座。 也奇怪,见到官家,就那视线相撞的一刹那,竟抚平了些许她的慌乱。 原先只觉他麻烦来着。没承想,半大不小的少年人,一旦叫人群有模有样地衬托着,竟也是威仪的,多少给人些安心。 无论如何,官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吧,毕竟他还用得着她。若她这步棋早早叫太后废了,于官家而言,也是可惜。 千扬逐渐平静下来,跟着众人的步调,去看当中央热热闹闹的大戏。用过赐下来的春碟,只静等皇后口中的那盏酒。 察觉到上首的视线不住往她身上落,千扬侧过头,朝官家略一笑。 她破天荒这一笑,倒叫官家心中咯噔。太异常了,她面色惨白,眉眼里有股子寥落颓丧,还轻轻柔柔地朝他笑,孱弱似风一吹就将坠地的花骨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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