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除了圣人,没别人能当官家作夫君。”张才人四两拨千斤,“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您放心。” 官家敛起神色,喜怒莫测,“你别给朕打岔——你只说实话,你不喜欢朕,是也不是?” 这是怎么了呢?张才人觉得费解。她本没兴致同官家论这个,可话说到这份儿上,也不含糊了,手里头书本一扣,径直朝官家点头,“您一定要问,那我便同官家说实话。我尊敬您,可若说喜欢不喜欢的,我对您从没有过这等心思。适才有句话您说中了,当年贵人们一句话,将我赐给官家冲喜,内廷宫人命如草芥,嫁不嫁的,原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可这不是我想要的,是以心中存了分不乐意。” 张才人说得很坦荡,望向官家的目光里也没多少情绪,身子朝后头软枕上一靠,倒有种睥睨君王的意味,“您不会觉得惊讶吧?这些年我与官家形同陌路,我对您没什么喜不喜欢的心思,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您偏要刨根问底,是想听我说什么呢?” 官家沉默良久,终于一声轻哼,“没想到你这么伶牙俐齿。”忽然左右顾盼两眼,伸手扯了扯衣襟,“有些热——你殿里炭火一向烧这么旺?” 原以为官家还有的夹缠,没成想,这话头就这么轻巧揭过去了,张才人只觉赶不上趟,困惑“啊”了声,“不热啊?各宫火炉都一个形制,冬日里供瑞炭也有定例,朝云殿与别处并无不同。”又探身要唤人进来,“官家既觉热,我让人去看着拢拢火。” 官家却制止她,说不必,转头将一件玄色夹袍脱下,随手撂在榻上,只着里头一件水青色单衫,气质温润,仿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可紧接着,官家直起身子,两臂微张,朝她倨傲一扬头,又像个胡同口挤兑人的大爷。他说:“你过来。” 张才人没过去,她蹙眉盯着官家,觉得怪诞极了,斟酌着问:“官家怎么了?” 官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热得直冒汗,心里头有火一簇簇往上窜,脱了外袍仍不见好,也不知道是她适才冷言冷语激的,还是因着旁的。 他忽然变得没耐心,见张才人不理会他的话,信手将榻桌拂开,倾身就抓住她的手腕一扯,动作快得来不及叫人反应,霎眼的功夫,就将张才人背身圈在怀中。 张才人震惊不已,整个人在官家的触碰下一个激灵,下意识扭身挣扎,慌乱间,还强撑起一分镇定,提高声量侧头同官家讲理,“您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有话好好说,这是要做什么?” 官家长这么大,还真没遭人如此问候过。云端上的人物,素来又好教养,别人夹枪带棒挤兑他,竟先觉着新奇,歪脑袋在身前人肩头蹭了蹭,“嗯”了一声,慢慢才品咂出不满来,“朕吃错药?张才人,你拎拎清自己的身份,怎么同朕说话的?” 官家不松手,张才人只得紧咬贝齿,无声地同他角力。她身量高挑,长胳膊长腿的,在女孩儿中已很够瞧,可在官家面前使力气,简直像是玩闹。一边倒的局面,最后不知怎么的,混乱间手一扬,颤巍巍从官家面上“刺啦”一下划过。 张才人是御前女官出身,旧日里当差久了,至今仍不惯蓄指甲,可便是指尖细韧那一点儿,已足够浅浅划破皮肉。 官家咬着后槽牙倒吸凉气,终于使出五成力,彻底将她制住摁在怀里,两臂收紧,像是在泄愤,“你好大的胆子!伤及圣颜,是什么罪过你知不知道?” “明明是您起的头,我正当防卫罢了,官家好意思怪我?”张才人自知力气敌不过官家,索性不再费劲,只仰脸冷眼瞧他,“劳烦您转头——后头高案上有铜镜,您瞧一瞧自己,像什么样子?您要治我的罪,我无所谓,各中内情宣扬出去,没脸的也是官家,不是我。” “越发不成话,你不是朕的人吗!朕有什么可没脸的?” 嘴上强硬,可心中也发虚,官家兜头兜脑不知从何而来的念想里,此刻也觉察出了些异样。 有古怪......官家深吸一口气。他本不是重欲的人,女色于他而言,得来最是容易,反倒不大有兴致。身处人世间权势之巅的少年天子,江山社稷中有无穷无尽的去处,等着他投去关注与心力,至于满内廷的宫人,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另一重为君为夫的职责而已。 所以眼下这般的急不可耐,乃是官家前所未有的陌生体验。 头脑昏沉,殿中那鲜见的幽香一股股往鼻腔里冲刷,甜软诱人。鬼使神差般,官家没顶住那气息勾缠,探身往她颈间一嗅,从胸腔中溢出呢喃:“你焚的是什么香?” 香......?等等。 官家强迫自己定下神。张才人是美,这不假,这份美貌今夜叫他有了全新的认识,也是实情。可没头没脑地这样快就......实在不合常情。 思虑艰难,怔忡间,官家略略松开手,张才人趁机就要逃。她挣得迫不及待,双手不知撑到了哪儿,立时惊得官家一声痛苦低吟,触电似地将人往外推。 这一推全是本能反应,力道没收住,张才人一下子被他推下坐榻,跌倒在地上。 官家见状,又赶忙伸手来捞她,“哎对不住,朕不是有意......” 张才人哪乐意叫官家搀扶?心中早咒骂他八百遍了,毫不留情拂开他的好意。官家一手捉空,只以为她是伤了哪儿不好起身,又加了把力气,大手一握,抓住她的肩头就要往上提。 结果人没提起来,只听“嘶拉”一阵裂帛声,张才人肩头的衣衫扯开好大一道口子。 方才两人拉扯半天,外袍早松散了,张才人一跤跌下去,外罩一件短袄胡乱敞着,露出里头的对襟襦裙来。 她不在吃穿用度上用心,可内侍省叫人提点透了,知道风向,一向挑最好的东西送。这件襦裙用的就是时兴雪绉,南边织造府上年才琢磨出来的新料子,看着不打眼,却格外保暖,又透气,裁衣做冬天衣裙,便没有厚重累赘的烦恼。 轻薄是轻薄,唯独一样,精细不耐磋磨。官家与张才人两下相背着使力,这裙子是彻底废了,耷拉着臂膀垂下来,底下的雪肤白亮到晃眼睛,有种无辜的杀伤力。 那圆润细巧一把肩子直将官家看愣了,心头才叫他强压下去的冲劲儿,又浪潮似地卷土重来。他随手抄起自己撂在一边的外袍,敞开了倾身一兜,重又将人给兜回榻上,“寒冬腊月的,可不兴受凉......” 什么玩意儿?他自己才说热呢,哪来的凉受?张才人烦透了,一下又被官家揽入怀,手腕脚踝还在适才跌跤的震痛中,使不上力,只好扭身拿肘往前顶,一边狠命往后仰。 近在咫尺的距离,激烈的打斗,两人身上这里那里的交叠,尤其臂弯间那一阵深陷的软腻......官家闷哼一声,眼底骤然染上深色,“还闹!朕一片好心,你能不能让朕轻省些?” 见了鬼的好心!张才人冷笑,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嘲讽他,“您能不能放开我?莫名其妙的,这架势......官家是有阵子没见女人了么?” 官家羞恼,因她口气不好听,更因叫她说中了。本来只是由着一股子冲劲摸索,这下真发了狠,绕在她背后的手臂缠紧一发力,利索引腰翻身,上下斗转,转眼就将她压在榻上,一面防她抗挣,眼明手快勾起她两只腕子,在头顶扣住。 张才人后脑勺磕在软榻上,震得头晕眼花,还不忘提腿踹他,“您别逼我厌恶您。” 官家吃痛,略撑开一点距离俯视她。脑袋不太清醒的人,听话只能听一半,“你果然厌恶朕......” 闷声闷气的抱怨,还带了点儿委屈。官家没再动作,张才人终于肯抬起视线看他。 殿里灯燃得很亮,从官家背后的榻桌上投过来,澄黄晕影笼在他面上,挺拔俊朗的轮廓泛起层柔光,渐渐与她记忆最深处那张脸重合了。 这样看真是像......情到最浓时,忍不住在她耳边带出深抑的眷恋,一声声呢喃着她的名字......就那么兵荒马乱的一回,痛楚都掩不住极乐的契合,也够她记一辈子。 真是太久了,她从不允许自己去回忆,因为回忆不过平添绝望。可眼前这张肖似的面孔毫无预兆地将心防击碎,久远的情浪奔涌而出,依旧能席卷她沉溺。 她蓦然仰起头,主动去吻他,“我等你好久......”
第4章 她是不是在玩欲擒故纵? 第二日一早,张才人是给热醒的。 很少有的事。她向来寝食规律,朝云殿上下侍候的人也从没换过,早熟知了她习性,按道理,绝不会忽然烧错了炭火。 她侧身向外卧着,慢慢瞠开眼,还有些茫然,回过神来,忽觉颈上有细密的湿腻往外渗,心口沉似有千钧重压。 张才人垂目,身上赫然横了只胳膊。 明黄的寝衣,大约是整夜辗转得放肆,袖口松散胡乱撸得老高,白生生的皮色敞着,在深冬幽暗的黎明里直晃人眼。 张才人只一瞟,昨夜的记忆完整袭来,立时头疼地阖上眼。停顿片刻,终于忍无可忍似的,小心翼翼地转了个方向,空出手来拎着胸口那只腕子,往里侧移回去。 她不愿多看,可离得近,那只骨节分明的腕子还是避无可避地装满了视野,瞧着瘦削,没想却挺沉。 屏息凝神好半天,张才人终于将那只手臂甩回去,暗暗松口气,复转过身,仍背对着他。实在口渴,想唤人,又怕闹出响动,没得吵醒他,只好按捺着,强压干涩。 怪道呢,惯是她一人的睡榻上平添了个大活人,能不热么。 张才人不由又朝外挪了挪,忽然灵机一动,半支起身子,伸出手去勾住层叠的帷幔下摆,左右好一阵晃荡,企图引起值夜的女使注意。 结果女使没等到,身后冷不丁一道声音先将她击中了,“大半夜的,你作什么法呢?” 官家还是醒了。张才人一惊,肘间骤然失力跌回榻上,谁知官家竟眼明手快,抄起胳膊往她肩头缠绕,一把就往怀里揽,“怎么醒这样早?睡得不好么?” 官家眯瞪着睡眼,声口软和,整个人显出一点轻柔的少年感,君王的气势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张才人听他发问,虽腹诽道还不是因为来了个不速之客,嘴上却还留着客气,敷衍着说还行。 “那就再歇会儿。”官家一垂头,便撞进满怀跌宕的深壑中,馨香温腻兜头浇下,睡意倏然散尽,呢喃着又要上下颠转过来,“不愿意歇息,就同朕做些别的......” 张才人适才不愿意惊醒了官家,就是不耐烦同他兜搭。昨夜是她纵性,官家腆着脸缠弄她,惊人熟悉的侧影,牵出旧日里的无限眷恋,她心一软,便放纵自己沉溺了一回。 可那是饮鸩止渴般的欢愉,长夜将尽,才觉出更大的虚空。说不上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但张才人也没觉得这是多大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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