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岑开致想阻止,就听江星阔淡笑,道:“都是有根花,你尽可养着看个趣儿。” 他托了一盆巴掌大的碗莲递给岑开致,莲叶铜板大小,花苞玲珑,迎风轻晃。 “这位爷眼力真好,瞧着不起眼,最金贵就是这盆碗莲了,开花只在这两日了。”花农乐得结清现银,忙不迭调转车头去食肆。 岑开致捧着莲花一路回食肆,走到桥边却见泉九正在书塾门口,马车歇着,他站在马车边上伸着手,像是要接什么,只是动作很踌躇。 “这有什么!她一向视你如子侄,快快搭一把手!”瞿先生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有些嘶哑发闷。 江星阔走上前,想看看是否需要帮忙,就见泉九将瞿夫人抱了下来。 “大人?” 江星阔一摆手,示意泉九先忙。 瞿先生也走下了马车,一张脸似乎老了十岁,被瞿青容仔细搀扶着。 岑开致和江星阔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担忧困惑,不多时见泉九走了出来,便问发生何事。 泉九抹了一把汗,道:“瞿先生的长女,嫁给虎门口钟家做儿媳的那位,借了交子钱还不上,死了。”
第38章 藕粉和颱风 瞿家只有一个守门跑腿的小厮, 一个浣衣做粗活的仆妇,灶上一般都是瞿夫人操持,她既昏了,瞿家的灶也凉了。 岑开致不知此刻该不该去打搅, 捧着一罐冬日里做下的藕粉在瞿家门口来回踌躇。 忽得门一开, 瞿青容一见她如此情状, 伸手携她进来。 “阿爹一日水米未进, 吃了些硬糕饼又吐了, 我正想请你做些吃食来呢?这是什么?”瞿青容探头看她怀里陶罐。 “藕粉。”岑开致道,“那咱们先做了送去吧。” 冬有糯藕, 夏有脆藕,未成藕时有花,花落又有莲子、藕带, 便是残荷亦有美态, 着实是个宝。 藕粉味甘、性平, 有安神益气之效,如今瞿家人人悲痛, 又吃不下荤腥, 这个是最好的。 岑开致提着烧沸的水壶烫进碗里, 再用木勺搅弄着和了滚水的藕粉, 藕粉从淡粉渐渐变作透明的黏糊, 她还带了秋日里的桂花蜜,淋了一勺在上头,琥珀色明澄的粘稠蜜汁细细袅袅,幽香一阵阵的飘来, 便是无心饮食的瞿青容此刻也觉得舌尖一甜, 仿佛已经入口。 瞿夫人已经醒来, 她满脸病容,全无胃口,强自吃了几口藕粉,已是意外。 瞿先生要撑着,将瞿夫人吃不完的藕粉一扫而空,长出一口藕香甜气,对岑开致拱了拱手,又对瞿青容道:“你也松泛松泛,出去陪岑娘子坐坐吧。” 院外,廊下的竹篓里堆着马粪,马儿食草,这几日天气晴热,晒得粪球干燥并没什么异味。 瞿青容见她看着竹篓,道:“瞧瞧院里的牡丹被祸害成什么样了,都说牛嚼牡丹,我看马也一样。” 岑开致知她是勉强说笑,握了她的手不说话。 瞿先生膝下只有二女,瞿青梧生得明艳,一场诗会崭露头角,使得钟家来提亲,聘为次媳。 瞿先生并不想凭女高攀,比起父辈家业,瞿先生更倾向于寻一个青年才俊,可钟家挑中瞿青梧,只因次子资质平平,继承家业的重担也并不倚仗他,次媳出身清白,又有颜色,便够了。 再加上瞿青梧执意要嫁,又怨瞿先生阻她前程,气得瞿先生当即撇了这门亲事不想管,最后还是瞿青容出面说和,又将瞿先生给自己备下的嫁妆分了一半给瞿青梧。 虽是如此,瞿青梧的嫁妆与妯娌相比,还是寒酸许多。因为瞿青容牺牲在前,瞿青梧虽未曾明言埋怨,话里话外却总是带出几分,总嫌银子不够用,瞿青容去岁去看她,又听她说自己在明州出海的商船上投了好些银子,获利颇丰,前些日子再去,她却闭口不提此事。 “这倒是有的,我阿爹发迹,也是靠与几位至交亲朋出海经商,只是这事获利丰厚,风险也高,一朝渔船倾覆,命葬鱼腹,是半文钱也没得赔。” “是啊。今年颱风来早,说是南洋的船只翻了,她此番是借了南山寺的交子钱投进去,眼下不论是阿爹辛苦积攒的嫁妆,还是钟家交到她手上的一些财产悉数泡汤,她自觉无言面对,便服毒自尽了。” 瞿青容叹了口气,抬起泪眼去看房梁道:“我阿爹虽只是个教书先生,不比人家身居高位,家财万贯,却也赚得一家饱腹,屋舍避寒,四邻敬重,生在这样的门户,她还嫌自己命不够好,人心不足蛇吞象,终是苦果自食。” 说着,一阵风浪裹挟着院中草木碎叶尘土而来,瞿青容穿着大袖宽袍,便扯了来同岑开致一起挡风。 “今年,老天爷怕是要给咱们吃些苦头了。” 相比瑞安府、明州等地每逢颱风遭淹没庐舍,荡失苗稼,沉溺舟船的惨,临安偏居内陆,颱风的影响稍逊几分,只是钱塘江潮水汹涌,卷了人去,或是城郊山崩石碎,泥流毁屋的消息,每年也不曾断绝。 钱阿姥一遇颱风天便是战战兢兢,魂不守舍,看着天边那一抹红得刺眼的晚霞揉着双膝。 泉九驾马而来,马后还拖着一辆板车,上头都是些铁块粗索,每条都有腕子粗细,他摔下两捆,刚想说话,就被钱阿姥一个热腾腾的帕子重重的揩了把脸,烫过之后一阵舒爽的凉意,泉九笑嘻嘻的伸着脖子让钱阿姥继续擦。 “瑞安府海角来了急报,潮水腥臭泛浊,瞧着有些颱风相,这些粗索先放着,等阿田阿山下了值,我带着他们来缚屋。” 岑开致拖了拖那粗索,太重了,只在地上刮蹭着,市面上的绳索可没这个好,杨松给食肆送米来,顺便就给搬进去了。 钱阿姥难掩心慌,还是道:“有本事了,阿姥享你的福了。” “阿姥呀,我且没这个本事呢。这绳子是大人从军中弄来的,就一车,他自家分了些,这些给你们,我又替瞿家讨要了两根。”泉九挠挠脑袋,笑道。 泉九说着又去瞿家送粗索,杨松从后院出来,岑开致喊住他结账。 “岑娘子,你要不多囤些米粮?”因着杨松踏实肯干,又忠厚孝顺,倒是很得刘掌柜倚重,渐渐地,人也没初见时那般木讷了,“我听掌柜的说,便是眼下瞧着街坊情分不涨价,过些时日也由不得他不涨了。” 岑开致想了想,道:“既这样,糯米再帮我抬两袋来,可好。” 卖猫的银子,岑开致没有干放着,而是和钱阿姥一并在临安城郊买了一块农田,昨个公孙三娘跑了趟,带着岑开致的意思催着佃农割早稻。 稻谷还是青穗,未及饱满,佃农不愿收稻,气得公孙三娘自己下田割了半车,道:“这是今年你们要交的粮食,因为是青穗,岑娘子已经减量了,余下的你们爱收不收!” 岑开致只需要操心这几张嘴就行,所以暂不缺粮,让杨松送米粮是供食肆所用。 公孙三娘累煞了,浑身酸痛的倒在床上,阿囡正趴在边上一字一顿,十分生涩地给她念书,听得她头昏脑涨,苦不堪言,还要时不时拍马逢迎,夸这小妮子说得好,唱得妙,念得呱呱叫。 岑开致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冰过的西瓜酪,笑道:“杨松方才问起你呢。” “没断奶的娃娃一般,几日不见就问。”公孙三娘有些不自在的说。 刚回来时,公孙三娘一张脸晒得通红,还褪了皮,岑开致给她抹脂膏还嫌腻人浪费,硬是不肯。 今岁西瓜淡如水,不甜,只供消暑解渴。岑开致做了这西瓜酪,搁了糖,一口下去又冰又甜,公孙三娘觉得自己又能再割半车了。 晚间,风吹幡子抖若游蛇,岑开致立在板凳上摘幡子,见风愈发的大,天边黑云压顶仿佛天塌,飞沙走石混沌可怖,就对扶着凳的阿囡道:“进去。” 阿囡不肯。 “我马上就好,你人小站不住,快进去。”岑开致又催她,阿囡这才跑到门后掩着,探出个脑袋来看她。 岑开致刚摘了幡子站定,就觉眼睛里进了沙子,硌得难受,泪涌不断,她耐不住去揉眼,手一松,幡子即刻被风抢走,卷到天边云里去。 “呀!”岑开致眼睛也睁不开,正气恼之时,就见个身影飞上屋檐,足轻一点,伸手去擒幡子,像是在与天夺。 一匹高大黑马站在她身侧,替她挡风。 风声呜然,时而尖锐,时而狂闷,江星阔的声音却那样清晰。 “迷眼了?” 眼皮被轻轻撑开,泪眼只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孔,却也能看出他正专注的抿了干净的巾帕,替她挑出眼睑里的砂砾。 岑开致低头眨了眨眼,已经不难受了,阿囡正捧着脸看他们,莫名其妙的双颊绯红,两眼冒光。 “这大风天,你怎么还在外头跑?阿田阿山已经帮我们弄好了。” 正说着,就瞧见周家屋檐瓦片如飞蝶,扑落下地,碎裂声响得钱阿姥也探头出来瞧,见是周家,便不再理会,扯了阿囡这张锃亮的油灯进屋。 “这就回去了,想来瞧瞧你这是否妥当。”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来,余下两对掩鬓正躺在缎子上,在昏暗中依旧莹润。 “妥。”岑开致指了指窗户,已钉死了,粗索也已上房。 那日与郑氏见面,还没消解曲氏的事,又与柳氏大吵一架,到底还是伤了彼此,岑开致心上旧伤难愈,又添新痕,触之剧痛。 “那日让你见笑了。” 江星阔稍一迟疑,道:“那位施小娘子是我堂兄的继室,婚期将至,这珠钗是随嫁的船队一起送来的。” 他又补充,道:“虽是堂兄,但已隔房分家,与女眷更是鲜有交集。” 岑开致没说话,只抬头看他,锋锐英俊的一张脸,长发被狂风吹乱,明亮的目光映在身后晦暗可怖的天空上,格外灼热,却永远克制,不会燎伤了她。 夜半飓风声怒号,天地震动万物乱,但因为门窗密闭,风声听起来发闷,天井中能挪动的物什都藏进屋里,间或传来瓦片碎裂,或是重物落地的声音,都好似隔了很远。 年年颱风,钱阿姥从未似今夜这般安心平静,大家都宿在岑开致房中,前半夜听公孙三娘说故事,风倒不如何吓人,还是她一惊一乍的鬼故事吓人一些,阿囡吓得都快藏进茶桌底下了,后半夜风声渐弱,渐渐都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岑开致被钱阿姥粗糙微汗的双手抚醒。 “致娘,醒一醒。风小了些,雨却更大,我瞧着不稳妥,还是将米粮再拾掇拾掇吧。”
第39章 鹅脯和大雨 食肆的地势不算高, 但从街面到巷弄后的河埠头这一段路,微微有些斜,不知是天然还是人工。食肆开门做生意,门槛自然不能造得太高, 不过岑开致心细, 拿废旧的木板在原来的门槛上钉了一层。 如此这般, 下雨时积水倾覆, 悉数往河中去, 食肆里虽躲不过潮气湿滑,但积水还只是在台阶上下试探, 没全然蔓延到屋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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