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开致淡笑点头回他,就听见隔壁铺子的文豆喊道:“卖完了?” 那落汤鸡和落水狗一般模样的人,正是小街上的一霸歪牛和手下小弟舍七,眼下齐声应他,“卖完了,卖完了。” 文豆从后门钻进来,未见其人,只闻其声。“阿姥,阿娣,煨肠结火候够了吗?不够卖啊!噢,糟鱼也没了,歪牛哥,搬两瓮去吧。在自家这先用干荷叶包了,别上外头去弄得滴滴答答,污了吃食。” 肚肠肝脏难登大雅之堂,可于平民百姓来说,这是肉啊,是荤啊!再者说,若是做得好,那可是肉都不换的好滋味。 洗肥肠本就是个细致活,一点点翻出来洗干净,大半留着肠油,醇厚且香些,小半不留着,爽口些,供客人选。 乔阿姐眼馋食肆里的活计很久了,岑开致一开口她就来了,岑开致不与她算工钱,算分红,每半月去文豆那结一次钱,昨个刚结了一次,文豆折了银子给她,令她眼圈都红了,早知有这份银子,她还死守着店费那租子做什么! 不过么,乔阿姐这钱挣得也并不轻松,原是侍弄客人穿戴假髻的,如今要洗肠,给肠子打结。 乔阿姐却十分感激,道:“你以为人家头发就干净了?我一篦子梳下来,多少油臭灰污,虱子沙泥。洗肠子虽不好闻,可炖出来香啊,我回家都不用做菜,扒了外衣丢饭桌上就是一道菜了。” 这倒是真的。 油锅烧热,下猪蹄和肠结,浓酱化开,老酒蒸腾,再入葱蒜滚水,猪蹄与肠结同煨,加了笋片和咸齑,既能增加风味,还能避除杂气。 热腾腾的一锅端出来,香味四溢,歪牛没耐住,夹了一个吃,好险没被一口滚烫的爆汁给烫出个好歹来。 他五官都被烫得要升天了,还在那哆哆嗦嗦的说:“好吃啊。” 又软又有嚼劲,肥油都煨化了,香得顶头。 文豆无语的指了指桌上一坛子蒜子油,道:“你也卖了两天了,还不晓得烫?蘸一圈蒜子油,更香!” 这一阵雨太大了,众人不好走,就着刚离火的煨肠结吃了几口,雨势稍小一些,到底是记挂着挣钱,把那一锅肠结抬着走了。 歪牛和舍七本就地头熟络,又是茶馆酒肆的常客,手下虾米杂鱼像一张又细又密又无人觉察的网,临安不仅仅是天潢贵胄的临安,也是白丁俗客的临安。 泉九把他们几个托给文豆时,本担心他们狗脾气差,欺负文豆年纪小,先是下了令,说要是不能干,滚,自己找食吃去,再犯事进牢里,爷可不捞你。 不过岑开致眼瞧着这几人,如今认认真真做起正行来,也算是如鱼得水,往外卖的利润都好过店里的净收了。 说话间,阿囡下学回来了,阿娣听见她同李氏的说话声,走过来站在柜台边等她们说完话,她是要把肠结、糟鱼的斤两和本钱告诉阿囡,日日要记账的。 阿囡记账,顺手教阿娣认几个字,阿娣抓着笔杆写了两个鬼爬字,与阿囡笑作一团。 “你这俩丫头,倒是珠联璧合。”李氏笑道。 雨落一夜,到了第二日还在下,今日学堂和武学都休沐,本可以出去玩一玩的,可惜下着雨,阿囡有些懊丧的剜着鱼肚肠,将苦胆和肠子弃给鸡吃,鱼籽和鱼泡都留下另做好菜。 阿娣虽说了不要银子,可岑开致吩咐阿囡,将她的工钱都一应记下。阿娣做事认真细致,同文豆的买卖若是没有阿娣、乔阿姐支应,光凭岑开致一人,可是要累惨了。 “我来吧。”阿娣在阿囡身侧坐下,道:“灶上只要小火煨着就好了,方才舍七拿了十斤糟鱼,你记下了没?” “没呢。”阿囡起身去井边洗手,皂角团滑不溜手,洗得双手干干净净。岑开致又摆了一瓶玫瑰油膏在边上,叫她们洗了手后记得擦。 阿娣和乔阿姐不不大舍得,每日只有回家前净了手,才会蹭一点。 阿囡到底是自家孩子,与阿娣还债感恩的心境不同,更不似乔阿姐将岑开致视作掌柜东家,所有每次洗完手都会沾一点的来擦,养得一双小手油润软绵。 阿囡正记账呢,忽觉一暗,扭脸见朱氏伸长了脖子在瞧,阿囡不晓得她识不识字,只将账本一合,笑道:“婶子有什么事?” “阿娣她娘有些不舒服,叫阿娣回去伺候几天行不行?”朱氏道。 说得好似岑开致扣着人不放,阿囡听了不入耳,就道:“我叫阿娣出来,婶子自己同她说吧。” 阿娣腰裙都未除,听得朱氏说话,蹙眉道:“昨日请大夫来看过了,他只说娘歇几日便好,我早间还瞧着娘站在铺子里动那把大剪子,是累着了吧?先叫娘躺下,我忙过这阵就回去。” 朱氏是个嘴厉害的,也不管阿娣是有意还是无意,觉得话里沾上她了,便道:“这买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客人紧赶着要衣裳,你娘舍不下银子,自己要做。” 阿娣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说话。 钱阿姥蜷在柜台后的摇椅上假寐,朱氏方才没瞧见她,此刻却听一把喑哑的老嗓子幽幽出声,道:“阿娣叫你带句话,怎么就这么费劲?叫她娘先歇下,忙过这阵再回去,不成?可是难受得紧?那好,阿娣现在就过去,伺候茶水汤药怕是费不得那么些功夫,还得替她娘抄剪子做衣裳,好过在我这里,白饶一个劳力不是?” 这念头,朱氏不是没有,可叫钱阿姥这样戳破了,她却不敢应下,满街上谁不知是岑开致从明州把阿娣带回来的?一没叫她们还银子,二又是阿娣自己要跟着岑开致的,虽没见她拿工钱,这一日三顿都在这吃,吃得脸颊身段都饱满不少,前还刚得了身新衣,昨个家来,又说岑开致明要请她去听戏! 方才又扫了账册一眼,旁的没瞧见,只见那上头也有阿娣的名儿,底下有个伍钱,不知是怎么算得。 朱氏心里明镜一般,知道岑开致这是个好地儿,阿娣肯在这白干?说得好听! “阿姥可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朱氏笑眯眯的说:“我也是心疼阿娣她娘,我知道阿娣忙,要不这样,叫阿娣回去伺候她娘,我让阿好来帮把手。” “杀鱼,阿好肯吗?”阿囡问。 阿好是朱氏的女儿,比阿娣还大了几岁,刚结亲三年,男人死了又回来的。 “肯,肯。”朱氏忙不迭应下。 阿囡看了阿娣一眼,阿娣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正愣愣的看着朱氏。 “算了,阿娣你回家瞧瞧去,我记了这笔就去杀鱼,等你回来开炸。”阿囡道。 朱氏平日里只见阿囡齐齐整整的去上学堂,从也不晓得她在食肆里也干活,不由的一怔。 就这片刻的错愕,阿娣已经应下了,解了腰裙,匆匆忙忙回家了。 朱氏不好再说下去,讪笑了下也回去了。 近晚市的时候雨歇,阿娣也回来了,赶着阿囡同泉驹出去玩。 乔阿姐笑道:“去吧,我俩忙得过来。” 钱阿姥坐在小杌子上给冒了细藤的豆苗扎爬架,觑了阿囡一眼,见她已经换过新衫,道:“去吧。” 泉驹正站在桥上等她,文豆赶着新置办的小驴车,停下来与他闲话几句。 “去南街玩啊?我也去南街送吃食,上来吧。捎你们一段。”文豆道。 驴车比马车慢些,可文豆每日钻进钻出的都是热闹街巷,跑也跑不快,也不能跑那么快,驴子蠢笨老实,只看眼前的萝卜,便一个劲闷头走。 茶馆酒肆自是热闹,文豆送吃食那间茶馆里正做皮影戏,泉驹和阿囡寻了两个座坐下了,给了五文的茶水费。 因是皮影戏,茶馆忽得熄灭了所有灯,一片阒黑,阿囡下意识往泉驹身边靠,就听见铜锣一响,“开演了。”泉驹握着她的手说。
第87章 皮影戏和风雅的下酒菜 皮影戏的幕布明亮, 照得一花一叶栩栩如生、一鳞一甲分毫毕现。 阿囡只看觉得缥缈梦幻,橙红绿紫的皮影娃娃打斗翻腾,至于老师傅那粗哑悠长的唱词她倒没怎么听清,只听见人群一波一波叫好。 侧眸看见泉驹听得专注, 阿囡也仔细听了一会, 倒是听懂了, 说得是前月里宋军与金兵在边境地带有些摩擦, 小打一战, 胜了。 两国间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这都是以宋朝一味低头退让, 奉上岁币求来的,势必不会是一个长久安稳的局势。 家国大事融入市井,成了一场皮影戏, 成了几点飞溅的唾沫星子, 刀光剑影离得远了, 就觉得像一个故事,并不会劈落到自己身上来。 一场戏罢, 梦中人纷纷醒来。 “泉公子。”泉驹猛地回神, 就见小二殷勤的送来一碟茶点, 恰是食肆里出的豆糕, 阿囡上午还磨浆过筛呢。 荆方从二楼施施然走下来, 笑道:“这皮影戏如何?听说祖上是在开封伺候过王公贵族的匠人。” 原来这间茶馆是胡家的买卖。 “荆大人。”泉驹道,“活灵活现的。” 荆方又看向阿囡,阿囡蹦出两个字,“好看。” 荆方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时有很深的两个酒窝, 连眼睛一起弯起来, 一团孩子气,给人很真诚的感觉。 泉驹想,其实也不能太谴责胡沁的阿姐悔婚,若是喜欢荆大人这般的,势必是不会喜欢江大人那样的,截然不同的样貌气度。 两个孩子婉拒了荆方相送,他用折扇挑开车帘,对车夫道:“回去吧。” 荆方与嘉娘虽有府邸,但因胡家正临多事之秋,嘉娘身子孱弱不好挪动,所以都还住在胡家。 庶房的院里,如今就住着小叔一人,荆方看着院里莹莹一点微弱的光,轻道:“痴疯人一个,用得着油灯吗?费银子。” 他身后随从飞快的没进了院子里,片刻后,这院里一片黢黑,死寂。 荆方回来的并不算晚,循例先去看了看胡老爷子。胡沁将大半个书房都搬到胡老爷子房里来了,一是陪着他爹求个安心,二就是给这屋里添点人气。 “姐夫回来了。”胡沁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肚子,道:“姐夫饿不饿?” 荆方摇摇头,将茶馆的附账递给给胡沁。 “放着吧。我让下人弄点吃的。”胡沁道。 荆方坐了下来,见胡沁账目核得都对,满意的点点头。 胡老爷子发出一声费劲的气音,荆方忙起身走到床边俯下身,道:“爹。怎么了?” 胡老爷子要水,荆方就给他端水,竹筒里搁着一把麦秸秆,他抽了一根,方便胡老爷子自己喝。 也许是天儿热了,也许是胡沁的日日相伴有些作用,胡老爷子近来清醒的时候变长了些。 他虚着眼仔仔细细的看清了眼前人,嘴唇翕动,艰难道:“荆方。” “诶。”荆方忙应。 “之前,我们讲,讲定的事,你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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