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开致看着他下笔如飞,显然是在胸中已过了一遍,她一字字的追着看,纳罕道:“周大人收录的卷宗中竟也有蛛丝马迹,看来市舶司收受贿赂怕是已成惯例了,我还以为他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呢?” “周锦录并不蠢笨,他只是不喜刑案,拿大理寺做个日后高升的跳板罢了。明知这案子草草了结确有不妥,他也懒得详查。” 岑开致无不遗憾,道:“若是当初查了,说不准就不会殒命了。不过这两件事情也未必有关。” 江海云此番前去查案,明面上是接了那几个蕃商状告市舶司受贿,暗地里与徐方联手查明官船失事一案。 周家在朝中有些根基,亦有族兄在明州为官,江海云得其帮扶,这案子查起来倒是如入无人之境,眼下的证据拼拼凑凑,只够敲定明州府一个失察之罪,确无实证可以认定周锦录是死于人为。 江星阔想了想,将江海云的信件递给了岑开致,道:“你看看。” 岑开致一愣,有些犹疑的接了过来。 信中江海云很是头疼的提到自家的老丈人,也就是明州府通判兼任市舶司副提举的施纶收受贿赂,且有帮行贿之人倾轧对手,共谋利益之行,早不告晚不告,非等江海云到了明州,开始查市舶司的案子后才告,摆明了就是要把江海云架起来,叫他不敢徇私。 施明依尚在孕中不知,江海云还让江星阔保密此事。 三页纸看罢,岑开致叹了口气道:“你是怕万一累及家眷,所以叫我心里有个底?” 江星阔揽她入怀,道:“不是。” “嗯?”岑开致轻哼。 “那怎么说也是岳丈,他不好再查了。”江星阔依依不舍,用指尖勾勒她的耳廓,道:“若是朝中再有御史挑这一事,我怕是要被派去明州了。” “可在外人看来,你也是江家人呐!”岑开致双手不自觉攀上江星阔的脖颈,她不愿他去。 “原本有这一层顾忌,可今日江风晚来大闹一场,这顾忌也消了。”听江星阔的口吻,他应该已觉察到了上意,只是还未明言。 岑开致想起那个糊里糊涂的梦境,隐隐约约,似乎有些契合。 “泉九近来身子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她忽然来了一句。
第92章 信和绿仁果 岑开致没头没尾的关心起泉九来, 江星阔有些不解,道:“他能有什么不舒服?就是近来瞧着眼下青黑,我听秦寺正打趣他肾气可能不足,两人还交流了几番补肾益气的养生心得。” 岑开致也觉自己这一问荒谬, 难道泉九还真能揣个孩子不成, 她又冒着傻气去问了瞿青容。 瞿青容见她一脸认真, 有些好笑, 道:“你怎么跟我爹娘似得, 我前才完了小日子。” 那梦就是个全无道理的混沌梦,不作数的。 岑开致从瞿家出来, 雨又下了起来,赵婶子递给她一把伞,岑开致脚尖踏着一块块青砖, 轻巧的往回走。 食肆门外, 公孙三娘正在摘灯笼, 这时身后有人一问,“这是岑家食肆吗?” 岑开致远远见公孙三娘同个小吏打扮的人说话, 还抬手接了个物件。 等她走近时, 那小吏已经忙不迭的赶骡子走了, 约莫是最后一份差事, 紧着回家歇着呢。 公孙三娘将手伸了过来, 岑开致一瞧,又是一封信。 这是今日里递给岑开致的第二封信了,见她不接,公孙三娘不解道:“怎么了?我瞧着是个岑字啊。难道送错了?” 公孙三娘陆陆续续也跟着阿囡学了些字, 只是没什么底气。 岑开致捏着信怔了一会, 见她拆信, 公孙三娘灯笼提高了些。 晚风吹得发动裙动,只有这烛光包在灯笼里,稳稳不晃。 岑开致借着这朦胧的灯光,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她闭了闭有些发酸的眼睛,对公孙三娘道:“我娘的信。” 公孙三娘恍然,以她的性子不会多问,只道:“咱们进去吧。” 岑开致同公孙三娘上好了门板,将前头的灯笼拿到后院来挂好。院里还热闹呢,阿囡坐在檐下看书,阿娣挨在她边上舂茶,原本两人边上就一盏小油灯,多了灯笼,顿时明亮不少。 乔阿姐还在腌肉,差不多弄妥当了,将肉倒进桶,吊进井中,荷叶虚掩上井口。 钱阿姥正坐在小矮几上苦恼,苦瓜结的太多,这几日又没太阳不好晒干了存放,岑开致的做法是好吃,可惜又是冰又是蜜,本钱太高,就算是留几个在藤上晒黄了皮,留着一肚子赤胆红籽,酿苦成甜,阿囡倒是高兴了,可她哪吃得了那么好些? 这件事叫阿姥很是烦扰,扭脸瞧见岑开致正垂眸看着阿囡递过来的账册,眼神虚飘飘的,不知在想什么。 钱阿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只觉凉凉的,不似喝了酒那样发烫。 岑开致转过脸笑,“怎么了阿姥?” “今日没喝酒?”钱阿姥道。 岑开致摇摇头,道:“酒易致梦,不喝了。” 钱阿姥觉得她好像有点不高兴,问:“同江大人吵嘴了?” 岑开致轻笑,“我俩什么时候吵过嘴?” 钱阿姥笑皱一张老脸,道:“这倒是。那可是乏了?” 岑开致没说话,望着屋檐下的雨帘出神,雨小了些,落下来慢了些,像一副断了又未断的珠帘。 “阿姥,你说我阿娘这年岁产子,是否凶险?”岑开致卷起账本,她根本无心在看。 钱阿姥盼着岑开致顺顺当当的成婚生子,就如盼着自己的亲闺女亲孙女是一样的,听得她这样问,心头一跳,暗道:“果然又是这个娘有事。” 她心里不定自己该怎么回话,过了半晌才道:“自然了。你阿娘本就不是个好生养的身段,细细的一个人,我那时候也听你家几个老婆子嚼舌根,听说她当初生你时那鬼吼鬼叫的将力气都用完了,若不是干嚼了一只老山参吊住元气,你差点下不来。我也是闹不明白她这人,如今都这年岁了,还怀孩子做什么?不过么,咱们说话也厚道些,孩子来不来,也不是为娘的说了算,这世上有的是人想怀怀不上,不想怀的,却一个个的生。” 岑开致听了没说话,那信虽不是柳氏的笔记,却是她的口吻,说自己将临盆,手软无力,请人代笔,更言自己心生畏惧,希望岑开致能去陪她。 钱阿姥警惕的问:“怎的?叫你去陪她?” 岑开致袖口露出一角信,钱阿姥把个脸板得难看极了,道:“你又不是稳婆,又不懂医,去了作甚?也不看看这老天爷心里苦,眼泪汪汪倒不完,姑娘家家,难道风里来雨里去的就为了陪她生个孩子?做娘的半点不知心疼。那,那什么大人的事情,听了我还心慌呢。再说了,她眼瞧着就要生,那你脚一迈又收不回来,瓜熟蒂落,你到明州就赶上娃娃洗三,你一去,往哪站?” ‘哗啦’一声,公孙三娘将一袋绿豆倒进盆里浸水,蹦出来几粒,钱阿姥赶紧去捡,三娘的眼睛往岑开致身上一睃,呐呐道:“可这回是她来信请,总不至于冷落致娘。” 绿豆糕虽寻常,可花样模子精巧一些,岑开致又添了些薄荷,很是清口醒酒,温娆酒肆的客人十分买账。这一大盆,就是明日要卖的份量。 “我看难讲得很。”钱阿姥道。 乔阿姐正在洗手,犹豫了一下,道:“这老天爷阴晴不定的,的确不是个远行的好时候。” 阿囡这一页的字都写不好,偷偷侧眸觑了岑开致一眼,起身从冰盆里拿出岑开致午后一份新试做的酪点,因用的是贵价的绿仁果,她只做了一盅。 阿娣把舂细的茶粉扫出来递给阿囡,她依着岑开致的吩咐又筛到酪点上。 大家似乎都在忙碌,但又都担心着岑开致。 “致姨,吃酪。”阿囡半蹲下身,将一盅浓绿叠翠绿的酪点奉给她。 岑开致勾了张小杌子叫她坐了,先是看了看茶粉细密,点一点头,闻见绿仁果特有的香气与乳香茶香融得极妙,又点一点头。 岑开致含了一小勺,挑挑眉,将小盅递给阿囡。 阿娣在旁瞧着也有些忐忑,阿囡记账时她看见了,自然知道这绿仁果可贵,莫不是娘子做坏了?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嘴里就涌进一种冰凉细腻,陌生又极其美味的味道。阿娣傻傻的舔了舔唇,道:“难怪这么贵,真是好吃。” 阿囡见状又喂了她第二勺,阿娣细细的品,入口是茶粉的苦,因尝了这点子苦,后边酪的浓郁,绿仁果的奇幻滋味都显得格外出挑。 “好吃啊。”见阿囡还要喂她,阿娣躲了躲,道:“你吃,我不吃。” 阿囡笑道:“一块吃,你吃会了,以后我自己犯懒,还能央你来做。” “就你鬼灵精,还没学会就想着躲懒了。”钱阿姥道。 阿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轻声问:“我笨,做不了这个。我替你磨果仁,舂茶粉就好了。” 阿好有什么心思,乔阿姐早就同岑开致说过了。 岑开致道:“做一份只养家糊口的买卖,手艺最要紧。可要做一场挣大钱的生意,手艺却不是最要紧的。” 阿娣凝神听着,岑开致却只道:“你不笨,学得会,也想得明白。” 余下半盅绿仁果酪,大家各分了一口吃了,说了会子闲话,便都各自安置了。 听得岑开致房门一关,钱阿姥忽然转过身来,院里熟悉的一切在雨和夜色中都变成了一副被湮湿的墨画。 “阿姥,怎么了?”阿囡问。 钱阿姥有些忧心忡忡,道:“你致姨还没说自己去不去呢。唉,这事儿!” 岑开致脱去外衫外裙,对着铜镜擦拭出了薄汗的身子,自施家柳氏而来的信就搁在脸盆架边上,不可避免的被溅上了几滴水。她刻意不去看,落了帷帐歇了。 这一夜倒是无梦,岑开致自觉算个没良心的,食肆的生意好,今日好些货都不全了,晨起一忙,还真把信抛脑后了。新米陈腌、北枣南荔、油盐酱醋,样样都要添补。 听人叫了一上午的岑娘子,忽然听了一声岑妹妹,岑开致一愣,转身就见佘博文立在她身后,浅笑看着她。 他身后是聚明商行的伙计,岑开致订了好些明州的海货,眼下也该是送来的时候。 “岑妹妹也不早说,日后你若要我家的货,都叫他们平进平出给你。”佘博文笑道。 文豆喜笑颜开,不过见岑开致没应,不敢接话。 “那就多谢阿兄了。”岑开致笑道。 文豆忙叫人去卸货算账,这实惠势必今日就要用上。 “阿兄今日是来告别的?”岑开致引他入内,问。 佘博文笑道:“不是,岑妹妹这就想我走了?” “阿兄说的这叫什么话。”岑开致道:“难道专给我押货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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