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来,文豆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发汗,身上凉凉的。他看着地上的一条凳那么宽窄的沟渠,道:“这是闹什么呢?” “防涝的沟渠呗。”那人道,忽得也一惊,“老人家不会栽进去了吧?” 文豆哪还同他瞎猜啊,早就绕着那沟渠找去了,真的在树荫底下瞧见钱阿姥掉在里头,额上血淋淋的,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文豆吓得也差点跌进沟里,听见文豆喊她,眼皮子颤了颤,文豆这才顺过来一口气,一扶她就低低的哀鸣,怕是伤得狠了。 泉九和江星阔也出来一瞧,见钱阿姥给自己送饭送出祸来,泉九恨不能自打嘴巴,江星阔四下看了看,道:“阿姥往这边来做什么?” 钱阿姥送了饭,转身走就是了,折到这树荫遮着的角落里做什么? 泉九跟着文豆回去了,江星阔绕了院墙走了一大圈,瞧见几个正在收拾锄头铁锹,准备推着板车走的役夫,见到江星阔倒比见到其他几个水部的小官要紧张些,老老实实的立在一旁。 “水部的人都走了吗?”江星阔问一旁监工的小吏,是秦寺正的部下。 “嗯,张主事刚走呢。”小吏道。 “刚走?”江星阔若有所思的重复。 “嗯,他资历浅,可不得最迟走吗?别人一个时辰前就走了。”小吏看了他们几日,也品出这几人上下高低的参差了。 钱阿姥跌进的沟渠底下是软泥,照理说不会跌得这样惨,而且钱阿姥额头上的伤不对,若是跌进去摔伤的,伤口应该是压在下面的。 “你一直在这吗?”江星阔问。 小吏有些畏惧,轻道:“小人就刚才吃饭费了一会功夫,其余时候都在了。” 江星阔也没有说什么,走到那几个役夫身边,他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江星阔一抬手,几人腿打弯,差点要跪,倒弄得他莫名其妙,只从那成堆的家伙里拿出了一个悬挂的铁坠。 其他东西都是脏兮兮的,唯有这个铁坠干干净净,像是洗涤又擦干过。 江星阔盯着看了一会,对那不明所以的小吏道:“记下,取证。” 钱阿姥遭了这样一难,就是青壮都不一定能好全,更别提她这样一个骨头酥脆的老人家了。 泉九送了钱阿姥回来又走,又带着黄仵作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铁玩意鬼鬼祟祟的在钱阿姥伤口处比划着,两人对了一眼,又走了。 钱阿姥吃了药,昏睡着,大夫都摇头说尽人事听天命。这年纪的老人家摔成这样,不死也半瘫。 她说不出话来,还紧紧的闭着口不肯喝米油,只望着岑开致。 “阿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岑开致又心疼又焦急。 公孙三娘想了想,道:“可是担忧你的婚事?” “我延后些…… 岑开致话没说话,就见钱阿姥涨红了脸,十分生气的样子,整个人紧绷着。 岑开致明白了,落着泪勉强笑道:“如期,如期,天塌下来也不改了。” 钱阿姥瞬间平静下来,眼睛里甚至出现了明显的柔和笑意,只是江星阔问阿姥为什么要去那僻静处,钱阿姥眼里显出一种迷茫来,她不记得了。 街坊邻里都知道钱阿姥摔了,病榻前都没缺过来探望的人,瞿夫人天天都来,大家手里有点什么干净的活计,都喜欢去阿姥床前做。 阿囡还想天天在阿姥床榻前伺候呢,有时也被挤得没地方站脚。 自沈平被抓之后,粥铺的大门一直关着,只后门偶尔开出一条缝,胡娘子喊住做了货郎的李才,从他手头买些零碎。 李才和苗娘子打算去看阿姥,顺路把胡娘子要的糖霜带过来给她,胡娘子闻见他们身上一股皂角香,带点她多日不曾嗅到的人气,苍白干裂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走人家啊?” 苗娘子就把阿姥摔伤的事情说了,李才递回去找她的几个铜子,伴随着一声冷笑,门狠狠的关上了。 “诶!”李才甩着手,苗娘子把他指头拿过来看,就见红肿了,明日就要瘀黑了。 李才见胡娘子这模样怪可怜的,整个人性情都变了,也不同她计较,安抚苗娘子道:“算了算了,骨头没裂就行。” 夫妻俩也瞧出来了,钱阿姥总不会得罪了胡娘子,她这是在吃食肆的气。至于什么气,众人不在嘴上说,心里总是有几分明白的。 粥铺的大门一日日都紧闭着,其实岑开致心中也不好受,她有心要送些吃食去,又担心胡娘子觉得他们猫哭耗子,虽不是岑开致的主张,可扣人的是大理寺,岑开致又要嫁江星阔,如何不是一家人呢? 公孙三娘进进出出都看着,也觉得不是滋味,但又不好说什么,难道让岑开致去告罪求饶?也不是这么个理。 或者是劝她说三条腿的金蟾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还是沈平活该,罪有应得之类的?这不是上门讨打吗? 这样想来想去,诸多踌躇,胡娘子又闭门不见人,两家原本这样的好,眼下竟是全无来往。 有一日见粥铺门窗翕动,公孙三娘和杨松正装车呢,她忙从车上拿了几样吃食送去。 叩了门不开,好半天等窗户开了,哗啦泼出来一大盆的水,把杨松和公孙三娘浇个透湿,而且也不是干净的水,泡过海货的,一股子腥臭气。 街坊们都出来看,好不尴尬。 李才肿着个指头来探望钱阿姥,阿姥吃了药,还没睡。 卧病在床的老人,屋里还是干爽的,甚至有一股子熏香气。 苗娘子凑到跟前与女娘们说话,李才缩在后边吹手指,岑开致瞧见了问:“指头怎么了?” 苗娘子和李才对视一眼,夫妻俩是有些好奇,借着这个势就问出了口。 可岑开致大喜当前,不好太触霉头,苗娘子委婉地问:“许是与沈平闹得不好了?听我相公说,这几天都不见沈平人,是不是走了?” 公孙三娘在屋外听见一耳朵,忙打岔,道:“来试试菜,婚宴的酒菜。” 厨司送来了婚宴的几道大菜,蜜煎局、茶酒司、果子局还送来点心茶水,李氏都叫岑开致拿个主意。 厨司的菜自然没有难吃的,依着时令将贵的好的食材搬上来,不过其中也有几道别具匠心。 婚宴的主食是一道红丝馎饦,馎饦较其他的面条要宽扁些,盘在碟中如绸似缎,非常的漂亮。岑开致不擅制面食,故而格外好奇,红丝馎饦的做法也特别,取新鲜的生虾捣烂研磨出糜,在用这虾糜子和面,依常法擀切。 虾面煮熟后,自然呈现虾肉之红艳,色美天然。再用鸡肉斩成肉糜,取虾脑煎出黄油后在入鸡糜炒后出汁水,淋浇于馎饦,味绝鲜美。 苗娘子吃着就停不下来,一根长长的馎饦嘬进口中,溅得汁水在唇边腮上,她都顾不得擦拭,好生狼狈,连声道:“好吃好吃。”
第106章 药罐煨鸭和鸡食 正吃着, 就听食肆外有人叫门。迎出去一看,是荆方遣人来送贺礼。他们一家子都来不了,可礼总要送到。 荆方从泉驹口中晓得了钱阿姥受伤的事情,远远的停了马车在桥下, 岑开致受了礼, 带着阿囡去跟前谢他, 荆方藏了孝衣在里头, 道:“我身有热孝, 也不好去探望阿姥。” 荆方与他们往来并不算很热络,阿囡晓得他与自己的爹爹算是故交, 不过没怎么叫过叔伯一类的亲近称呼,多是叫荆大人。 荆方瘦得都叫人认不出来了,岑开致看着他深陷的颧骨, 也只能道:“节哀顺变。” 荆方一笑, 笑容很有点自哀自嘲的意思, 嘉娘怀胎未满三月,故而外人都不知晓。 听说钱阿姥是跌在大理寺正在挖凿的沟渠里, 如今瘫在床上, 荆方似乎没想到会这样的严重, 微微蹙眉, 轻声道:“这实在是大意了。” 岑开致以为他指的是钱阿姥不小心, 道:“是我疏漏了。” 她已经很自责,阿囡忙宽慰,“致姨不要这样说,院里难道就你一人, 阿姥从前也不是没送过, 要说疏漏, 那院里人人都疏漏,不只你一人。” 荆方把目光转向阿囡,小女娘幼时像爹,长大肖母,面容可爱,性情明朗,是个招人喜爱的。 他长久的盯着阿囡看,看得阿囡有些不自在,岑开致也不知道荆方这是怎么了,他这人是喜也淡然,怒也平静,悲也从容的,鲜有这种失礼之举。 “我记得你生在初冬,生辰快到了吧?”荆方忽然道。 阿囡点点头,就见荆方让人抱来一个匣子,双手托着递给阿囡。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整个人仿佛要融化了一般透明,阿囡眯起眼,荆方登上马车离去,倒像是消失在阳光里了。 阿囡打开匣子一看,吃惊不小,这套首饰便是出嫁所用也够了。 “这要还回去的呀。”阿囡说着,却见岑开致在出神,半晌才道:“先留着吧。等胡家清静些再说吧。” 多事之秋啊。 岑开致同阿囡回到食肆,就见多日不见的胡娘子挎着一个食篮站在院里,公孙三娘揣着手正堵着她。 难得院里没外人,都去了隔壁院里张罗一道极费工的煨鸭。 这鸭是装在瓦罐里煨煮的,一日只能出五十份,院里摆了一圈的灶,同医馆后边煎药的情形差不多,不过渗出来不是药气,而是香气。 整鸭入瓦罐,落红枣四五粒,撒菇七八朵,若有豪客要求,还可添党参、黄芪等药材,细盐少酱,老酒一浅碗,荷叶封口,粽叶撕长条缚紧。 每一罐皆要煨满三个时辰,吃时才启封,香气不散,精华满罐,鸭肉炖得软烂,汤清不淡,十分好味滋补。 这本就是一道秋日里进补最佳的药膳,原是岑开致做给阿姥吃的,被文豆卖了出去。此时正煨足了三个时辰,一拨人忙着四外送去。 岑开致交代过要给阿姥留一碗,阿娣就提着瓦罐过来了,阿姥这份缚了三节红绳,依着大夫的方子添了许多药材的,弄混可是亏大了。 阿娣同岑开致一个从这个门进,一个从那个门进,正夹着公孙三娘和胡娘子在中间。 阿娣隐晦的知晓沈平在大理寺押着,不过连冯氏也没提,眼下见了胡娘子,有些不知所措,只道:“胡娘子来了。” 她面上点了脂粉,难掩憔悴,也不是不美,更多一份楚楚可怜。 胡娘子没理她,转脸碰上了岑开致,颇为理直气壮的道:“我要去送饭。” 岑开致示意阿囡和阿娣去厨房给阿姥张罗饭食汤药,道:“大理寺送饭要提前一日去门房通告,答允了才许入内。” 岑开致从前给公孙三娘送过几回,很是清楚,不过沈平这情况,肯定不会让胡娘子见。 胡娘子自觉岑开致欠了自己,这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不曾想还被驳了,不由得气愤。 “你真是丧良心!”胡娘子掉着眼泪,指着岑开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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