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氏先祖有心结,不愿提自己乃老祖血脉;北宸六派出于各种缘故刻意隐没,不去提死对头是先师血脉。于是两百年后,连两派的后人都不大知道了。 慕清晏仰头凝神,喃喃道:“我就说,难怪了,难怪了。” 蔡昭问他难怪什么,他答道:“都说尹岱生平最爱效仿北宸老祖。老祖殿前池塘中有两株莲花,他也要自己居所外栽种两株莲花,还给两个女儿取名青莲素莲。可既然北宸老祖传下来的是六名后人,为何尹岱却在戚云柯之前收了七名弟子。” 慕清晏看向石壁,“按照壁刻所述,老祖只收了先祖一名弟子,你们六派的先祖只是奴仆。然而他们六个显然暗暗将自己当做了老祖的弟子,加上我慕氏先祖,刚好七名弟子——只不过其中隐秘,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蔡昭思及往事,心中立刻了然:“原来如此,难怪他们起初的姓氏是牛马猪羊了……” 其实她小时候也奇怪过,北宸老祖又不是座下弟子三千,多到管不过来,明明只有六名弟子,其中四名捡来时太年幼,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记得了。正常情形下,做师父合该给弟子取个差不多的姓名才是,哪有随手安上牛马猪羊的姓氏再胡乱叫唤的。 原来,只是奴仆啊。 谁不想要个辉煌耀眼的祖先。 市井小混混发迹了,也不忘追根溯源当年太爷爷是如何了得,如今子孙不负祖先荣荫终于抢到三条街的地盘云云。更别说那些逐鹿天下的,人间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不是扯巨龙遗脉吞日而孕,就是红光曝屋云彩漫天。 如此真相,换做宋郁之戚凌波之类的恐怕难以接受,但落英谷是能将全副家业屡次改姓给上门女婿的人家,小蔡咸鱼会在乎么。 她兴致勃勃的看向石壁,指着那个正在庭院中洒扫的奴仆,“这位,就是我们落英谷的先祖了吧,看起来干活很卖力啊。老祖师徒吵架时他还劝架呢,老实又勤奋,难怪老祖让他姓牛。”老黄牛嘛,任劳任怨。 慕清晏叹完又笑,忽觉自己适才的一肚子气真是白生了。 女孩指尖偏移,指向另一名手捧笔墨书册的奴仆——他正在库房中认真清点珍贵的玉器宝石,“这位一定是佩琼山庄的先祖了。能让老祖委以库房重任的,周家先祖一定是个细致周严毫无贪念的正人君子。” 慕清晏冷冷插嘴:“那是老祖在世的时候,老祖过世后呢。人皆道佩琼山庄富贵雅致冠绝天下,天知道周家从老祖库房中贪墨了多少财宝!” 蔡昭没好气道:“你能不能想人点好的,江南本就富庶啊,佩琼山庄一代代悉心经营,有如今规模的很合理啊。” 慕清晏视线一转,指向石壁上那个昂首挺胸站在大门口的奴仆,“那这个呢?广天门依山而建,雄踞一方,当地又民风彪悍,他家建造坞堡的银子哪儿来的?” “你这人真是!”蔡昭无奈,“看大门的能污下多少银子,一旦被老祖发觉,还不立刻赶出去啊!” 慕清晏听见‘看大门’三个字,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别老是愤愤不平,看这里……”蔡昭指向老祖临终前托付给哑伯的许多卷轴箱子,“瀚海山脉层层叠叠,漫山遍野的宫殿,楼阁,池塘,院落,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这壁刻上估计只是意思意思,看瀚海山脉的气派,估计老祖把整副家底都托付给哑伯了。” “你家先祖不得不离开九蠡山另立门户,不只是北宸六派先祖的遗志,而是当时天下豪杰容不下他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老祖早就料到你家先祖固执骄傲,誓死不肯转圜主张,未免自己死后你家先祖无处可去,这才安排了退路给哑伯的吧。” 女孩的笑意宁静温和,慕清晏被怨恨灼烧的心口仿佛淋了一盆清泉,尤其是听见‘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时,神情终于缓和下来。 他摸摸女孩的头发,秀目温柔,“我刚才脾气不好,说话冲人,你别生我的气。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女孩发问。 “父亲受了一辈子的委屈,所以我特别见不得慕家又有人受委屈。”青年神情怅然,侧脸清冷俊美,波光沉郁。 如同以往许多次一般,两人吵开了说开了,又是言笑晏晏,接着去看石壁—— “这个看守丹炉的一定是太初观先祖,我家祖谱上说,早些年太初观最出名的本事是炼制丹药,后来几次在六派大比中落了下风,转而全心修武了。” “正在刷洗马匹的那个大脑门估计就是驷骐门先祖了。杨家先祖读书不错,驷骐门比车马仪仗门听起来高明多了。” “你真刻薄!”小姑娘不住轻笑,宛如春风中轻颤的桃花,“啊,青阙宗的先祖应该是这个一直服侍在老祖左右的僮儿了。” 慕清晏眸色微沉,“嗯,跟老祖时日最久,也最亲近。耳濡目染,估计学到的本事也最多,难怪最后能留在九蠡山,承袭暮微宫了。” 一番猜测之后,蔡昭忽然眼睛一亮:“祖谱上说,北宸老祖之死也有魔教祖师的过错,是以两边势成水火。等出去后,我就把石壁上的故事说出去,兴许……” “兴许什么兴许。”慕清晏揉揉女孩的额发,眼神既怜悯又淡漠,“你以为两边累代厮杀,只是因为两百年前的事么。行了,别纠缠天下大事了,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 蔡昭大眼睛闪了闪,“其实,我可能已经知道怎么出去了。” 慕清晏又惊又喜:“昭昭现在这么聪明了,我一点没看出来。” 蔡昭赧然,“这个与聪不聪明并无干系,只有落英谷的人才能看出来。你看这边…”她指向第二面石壁的中上部分—— 只见慕修诀长身玉立的站在当中,领着刚结交的好兄弟来见北宸老祖,后面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偷偷在拉慕修诀的衣角。北宸老祖十分高兴,捋着胡须大笑。 慕清晏看了片刻,发觉其中差异,“其余场景中,老祖手中拿的都是一柄拂尘。只有这一幅,他手中拿的是一根垂叶花枝……慢着,这石刻不对,是被人修改过的。” 因为修改之人技艺大不如哑伯,只将原有的拂尘略略抹去后改刻成花枝,乍看过去石痕犹存,是以慕清晏还将之看成了拂尘。 “我也这么觉得。”蔡昭道,“其实这是一根桃花枝。” 慕清晏眸子一亮:“桃花?落英谷的胖桃花?” 女孩没好气的捶他一下,“什么胖桃花,是山桃花,山桃花!” 慕清晏笑着任她捶,又看那石壁,“可是,看着与那尊碧玉女神像上的山桃花不大像啊。” “那是因为神像上的山桃花是侧面的,而这……”蔡昭补充,“这是从上往下刻画的,所以看着像个圆圆的小碗,若不是这垂下来的叶子细长如钩,上下三层分明的花瓣,便与寻常花卉无甚分别了。” 慕清晏问道,“莫非其中有什么讲究?” 蔡昭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这是我们落英谷的暗中约定,与五行八卦相关的。我们落英谷人少力微,不得不常用机关阵法来对敌。厮杀激烈时,往往自己人也会一同陷进阵法机关中。为免误伤自己人,我们会在沿途画出破解之法或逃生之路。” “可是这样一来,敌人也会看见。为此,落英谷先祖想出了这个法子——以眼前石壁上这朵山桃花为例,三层花瓣由内向外,最里头一层是两片花瓣,便将乾位由左至右挪动两位……” 慕清晏轻轻呀了一声,“那就变成原先的离位在乾位上了。” “对。”蔡昭道,“等看到第二幅八卦图时,按着第二层四片花瓣,将原本的乾位由右至左挪动四位,原先的坤位在上了。” 慕清晏听懂了,“等看见第三处标记时,再按照第三层七片花瓣的数字,由左向右挪动七个爻位。如此三次,周而复始。” “正是如此。如此颠倒反复,敌人就算察觉山桃花的图案有异,也难以猜出其中之意。按着八卦地图所绘,这间五边形的石厅就是地宫中心,那么……” 蔡昭走到两面石壁之间那面后来添加的铁壁处,从裂缝指向对面铁壁上的八卦图案,“那么这就是第一幅图,应当将爻位从左至右转动两位。” 慕清晏也走过看那八卦地图。 秀丽沉静的小姑娘定定看向青年的背影,“那副八卦地图我仔细看过,虽将曲折的路径刻画的清楚,却并未标示出口,然而你丝毫都不觉得奇怪——现在我可以问你了,地宫的生路是在哪个方向?” 慕清晏回身而视,“你早就察觉这事了,为何不早问。” 小姑娘摇摇头:“你们教中机密,我一个教外之人,不该擅问。” 慕清晏目中闪过一抹自嘲,“你现在敢问了,是因为你刚刚说了一个落英谷的机密给我听。如此有来有去,你我互不亏欠,是么。” 蔡昭没有回答,再度看向灯火辉煌的厅堂,“两百年前,忠心的哑伯刻完这五面石壁就过世了,慕修诀教主没有将之公之于众,反而深藏在极乐宫地下。” “一百二三十年前,慕东烈教主不知为何缘故,以这五面石壁为中心修建了这座地宫。” “又过了些许年,后任教主又不知何故的添建了一面铁壁,将这五面石壁掩藏起来。” “而今日,我在魔教这处至关重要的脏腑之地,发现了落英谷世代相传的机密标记。” 蔡昭转头,“慕少君,你知道个中因由么?” 慕清晏看女孩,眸光深晦闪动。 他没有说话。 “你在害怕什么?”女孩问。 慕清晏摇头:“我没有害怕,只是担忧。” “你在担忧什么?” “担忧不可预知的将来。” 女孩微笑,然而笑意没到眼中,“可是将来都是不可预知的呀。” 慕清晏走过去,将手中的银链一圈一圈的缠回女孩左腕上。 “可我盼着,你我的将来,是可以预知的。”他低着头,长睫浓密,认真的缠着银链,仿佛只要缠紧了,就一切无碍。 蔡昭轻轻叹息,复问:“你们教名为离教,寓意离明两重,光明绚丽,所以走出地宫的生路是在离位么?” “不是。”慕清晏嘴角微弯,“刚好相反,地宫的生路是在坎位——阳险失道,渊深不测,前路曲折坎坷。” 他扣好最后一节银链,直起身前亲了女孩的脸颊一下,肌肤温暖,柔嫩可亲。 蔡昭的感觉刚好相反,他的嘴唇冰凉。 她生出一股怜惜,幽幽的像一缕丝绕在心头。 她伸手勾下他的脖子,在他清冷的面颊上亲了一下,低声道:“别怕,也别担心,总有法子的。” 慕清晏用力抱住女孩柔软的身子,仿佛嵌入自己的身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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