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青阙宗老宗主曾戏言,那十几年中每每开六派大会,罗诗乔几乎可以一人说了算的,他这个首宗宗主纯属摆设。 这段历史说来颇让一干自诩为大丈夫的男子汉不舒服,然而偏偏罗诗乔处事公正,赏罚严明,说话办事都令人叹一个服字。 她虽将除妹夫之外的宋家男儿全骂成狗,还打一派拉一派在广天门里指手画脚,但也的确消弥了宋家上一代留下的严重裂痕,避免了即将发生的祸起萧墙。 她虽大肆革新落英谷弊端,得罪不知道多少罗家耆老,但十几年后她的确交给幼弟一份井井有条的兴旺家业。 她虽将丈夫吃的死脱,但周庄主本人甘之如饴,周家上下服服帖帖,佩琼山庄近二十年间显赫天下,江湖上莫敢不从。 ——罗诗乔在各家祖谱的记载中都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他们既想夸赞这位奇女子,又夸的别别扭扭,各种不甘不愿。 慕清晏听了笑道:“尹家父女是不是从这位罗夫人身上受了启发,打算来个依样画葫芦,可惜出师未捷半道崩卒,呜呼。”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蔡昭也笑。 慕清晏:“她叫罗诗乔,所以她有个姊妹叫罗诗耘么?” “我不知道。”蔡昭叹息,“我只知道罗夫人的弟弟名叫罗诗安,全然没有记载他们姐弟是否还有别个姊妹。” 她目光黯淡,“然后在之后数代的记载中,又清楚写着‘顾青空大乱消退四十年后,落英谷不幸,再出孽女’。” 慕清晏脱口道,“顾青空失踪是距今一百六十年前的事,四十年后,恰好是一百二十年前,也就是慕东烈教主弃位隐退之时。所以,所以……” “所以恐怕这位就是落英谷另一位魔女了。”蔡昭看着玉笺婚书连连叹气,“顾青空前辈只是脾气不好,爱跟六派众人对着干,时不时揍揍长辈而已。这位倒好,直接嫁了魔教教主,也不知她那早逝的父母是不是被她气死的。” 慕清晏眼皮一跳,忙道:“别胡说,但凡有一定修为的,哪有那么轻易就气死的。”他岔开话题,“咱们再翻翻这神龛,若是没有奇异之物,咱们就接着寻路出去吧。” 蔡昭白他一眼,一言不发的翻查起神龛来,因为一股无名火正起,她一抬手打翻了一个白玉匣子。匣盖震开后,散落出来一大捧金光灿烂之物。 两人去看,竟是一大捆细长金链卷成一团,一头是个锁扣,另一头是个圆圆的大圈。 “这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挂脖子的啊……”蔡昭正笑着,忽然瞥见金链上熟悉的花纹,神色大变。 慕清晏心思灵敏,当即反应过来,然而不等他张口,蔡昭已经勃然大怒。 “混蛋!你们姓慕的都是混蛋!”她将白玉匣子劈头向慕清晏去来,同时立掌为刀,气劲凛然的向他劈去。
第84章 蔡昭虽然聪明, 但毕竟年少,甫入江湖见识不足。正常情形下,她不会这么快将眼前的金链与适才寝殿墙上的金环联系到一处。 然而偏偏不久前她见过一模一样的装置——青阙镇内一处用来软禁千雪深的宅邸中,她亲眼见到千雪深脚踝上锁了一枚精巧的铁镣, 其后一条细长的铁链没入墙中。 就是因为这条铁链, 当时她想带走千雪深而未不成。 将白玉匣子与神龛上的东西一股脑儿的丢到慕清晏头上后, 她一声不响的捧起金链疾奔回寝殿——作为一名严谨的正道女侠,她也不愿平白冤屈了人。她蹲到墙边的金环前, 小心的凑上金环,啪嗒一声金属轻响, 金链一端的锁扣与金环严丝合缝。 蔡昭可气坏了:这金链金环分明是用来锁人的! 这时慕清晏赶到,刚好看见金链与金环完好匹配,满脸怒气的小姑娘已然奋力攻来。 只见她左掌五指微张,状如兰花,右掌却立如刀锋, 侧身一绕, 堪堪将慕清晏半边身子的几处大穴笼于攻势下, 慕清晏若躲避这记拂穴手,转身就会撞上蔡昭另一边的刀手, 这招正是擒龙手第一式‘殊形妙状’。 蔡昭修为不弱, 擒龙手又是蔡平殊所创得意招数, 慕清晏不敢小觑。若是正常对敌,他即可就要以九幽九昧破魂手劈向对方的手腕, 轻则让敌手筋骨断裂废去一手,重则幽昧真气径直侵入敌手丹田——可是对着蔡昭他又怎好真的使出那等辣手。 慕清晏本想翻身向后飞跃, 随即改变主意, 以身为锤反撞向蔡昭。 蔡昭一怔, 右手反射性的去摸腰间,一旦抽出艳阳刀破空一劈,即可就能将扑向自己的身形一刀两断——可她并不想让慕清晏真的断成两截。 慕清晏等的就是小姑娘这一瞬的犹豫。 他贴身缠了上去。 蔡昭焉肯束手就擒,立刻反手而击。 然而过于接近的贴肉相搏,既施展不开招数,两人又都不愿硬拼内力,打着打着愈发不成体统,便是市井斗殴也比他们打的高明些。 一个用的是偷工减料的小擒拿手,一个使的是歪歪斜斜的擒龙功,你揪我耳朵,我咬你下巴,你用手肘撞我的背,我用头槌顶你个肺。 ——这就是为什么两位高手打架,总不免演变成满地打滚式的顽童撕扭。 最后,慕清晏仗着身形高大将蔡昭扑倒在地毯上,“蔡小昭你讲不讲道理,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与我何干,你为何要来为难我!” 蔡昭被压的喘气艰难:“……难道你不姓慕!你祖宗做的龌龊事不找你找谁!” “我又不是慕东烈那一支,我的直系先祖是慕东旭啊!” “一笔能写出两个慕字吗?!” 慕清晏气的半死,起身拉起蔡昭,同时从身后箍住她双臂免得再打起来,“你不就是以为你家先祖罗诗耘是受了慕东烈的强逼欺侮么?好好,你跟我过来看看!” 他扯着女孩走到海石大床旁的一处绣榻,指着上头一个粉玉笸箩,“你自己看,这是什么!”又指着粉玉笸箩旁的一个针线玉匣,“你再看这里。” 粉玉笸箩内衣料堆叠,最上面是件缝补了一半的男子长袍,衣袍精美贵重,只是肘部刮破了一道口子;针线匣子内则是各色缝衣线,以及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时隔一百多年,玉器银针以及大部分名贵衣料依旧完好,线团却大部分都已化灰,只是维持着最初主人离去时的样子。之前蔡昭曾经碰过其中一个线团,立刻萎然散落。 慕清晏指着针线玉匣中的各色线团,“你看着这些线团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拳头大,最小的那团白线只剩一丁点了,显然罗夫人缝补过不止一件衣裳。可是刚才我们翻找衣柜时,发现剩下的都是些新衣裳,没有一件是缝补过的——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慕家财大气粗,补过的衣裳都丢了!”蔡昭骂道。 慕清晏继续道:“意思是慕东烈离去时,阖宫的珍珠玛瑙翡翠黄金他没取几件,只将所有妻子补过的衣袍都带走了,不舍得留下来——意思是,他们是恩爱夫妻,不是强取豪夺!” “这么好口才,去编话本子吧!”蔡昭用力挣扎,但口气已经软了不少。 慕清晏又硬托女孩的下巴去看玉笸箩中的那件补了一半的衣袍,“你看这件袍子上的针脚——你也是女子,你来说,什么样的情形下会有这样的针脚?!” 蔡昭忍不住:“我根本不会女红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雪山客栈那会儿,我衣角上的口子还是你给我补的呢。你现在问这话是故意羞辱我吗?!” 慕清晏一阵心梗,险些气死,“谁指望你做了,我是让你看!针线好坏你看不出来啊!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我在油灯下给你补的衣裳,比之铺子里买来的如何?!” 蔡昭眼神飘了一下。 自己固然是个针线废,但慕清晏之前也没动过针线。便是在黄老峰不思斋,慕正明自己过的简单,但心疼儿子年幼受苦,便尽力在衣食住行上弥补。 五岁之后的慕清晏,根本没穿过需要缝补的衣裳。雪山客栈中应该是他第一次拈针,只不过他手脚伶俐远胜蔡昭,很快就上手了而已。 真论缝纫技术,他这样的新手如何比得过裁缝铺子里吃这碗饭的针线师傅。 于是蔡昭顺口就要说出甲方体验:“那自然是……” 眼见慕清晏危险的目光射来,她立刻改口,“自然是你做的针线好啦,那是你在油灯下辛辛苦苦给我补的啊,我记得当时你手指还被戳到了呢。” 慕清晏长眉舒展,含笑薄嗔:“你知道就好!” 他再指向笸箩中的衣袍,“这针脚绵密细小,匀称服帖,做起来比寻常缝补更费力气。若罗夫人是被强逼在此,她会有这等柔情蜜意,耐心的替慕东烈缝补衣裳么?” “更别说窗台那处的花草盆栽,从书房的摘记看,应该都是罗夫人亲自料理的。每日浇水,修剪,点肥……这等闲情逸致是一个怨愤不平的女子会有的么?” 蔡昭瞪眼:“你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赶紧松开我!” “没有,还有一句。”慕清晏将女孩紧紧箍在自己怀中,“说一千道一万,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北宸六派与我教两百年来龃龉不断,你若是要拿两边之前的恩怨来跟我算账,那我,我,我们……我们怎么办!”说到最后五个字,他脸上满是着急。 蔡昭安静下来,轻声道:“我知道,我不跟你算账了。”她跟急脾气的同龄女孩不一样,大多时候都是笑语晏晏和和气气的。 “我也不知道为何忽然发起脾气来。”她有些疲惫。 慕清晏缓缓松开上臂劲道,“你有脾气就发好了,有我受着呢。”他小心的抚着女孩手臂,“刚才我用劲大了,弄伤你了么。” 蔡昭不愿再说这事:“还好,此处之事先放一放。也不知外头怎么样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去吧。” 慕清晏摸摸她的头,拉她向外走去。 再度经过书房时,两人特意拐了一下神龛。 慕清晏将玉笺婚书压回老祖玉像之下,蔡昭整理好香案供盘,最后一齐向老祖玉像拜了三拜,却是心头茫然,不知该求些什么。 从宫殿正面大门出来,慕清晏转身回望,只见高高的宫阙檐上悬了一面金丝镂刻的玉牌,上书古老字体的‘东耘’二字。 慕清晏心头发堵。曾经多少惊天动地,最终留给后人的也只剩这两字了。 宫殿正门外的玉阶下,顺着拱桥小阶往前是一面玉石照壁,上头刻有鸾凤和鸣的巨大壁画,中心又是一幅八卦地图——这也是他们在这座地宫中看见的最后一幅八卦地图了。 蔡昭叹道:“你之前就觉得这座地宫似乎是想将什么藏起来,却原来不是藏东西,而是藏人。不论是为了困住罗夫人,还是为保护罗夫人,总之慕东烈教主建造这么大的地宫,就是防备有人闯进来。所以,他压根不愿任何人活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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