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来就是要说这个?”慕清晏双手负背站在榻前,“当年你记载聂恒城为第十一任教主也是本教唯一一位异姓教主时,也是这般欢天喜地?” 严栩提高嗓门道:“老夫知道少君心里对当年之事不痛快,但老夫还是要说,聂恒城当年继位教主,那是理所当然的!” “你曾祖父因为婆娘死了就灰心丧气顾影自怜时,十几岁的聂恒城立意革新教务。” “你祖父与他那搅家精的婆娘要死要活时,聂恒城为了神教殚精竭虑宵衣旰食。” “你老子只顾着自己躲清净时,聂恒城拉开架势要与北宸六派一争高低!” “少君以为神教是什么,是屋里收藏的一件东西么,想捧着就捧着,就撂下就撂下?!还是你们慕家后院的一亩三分田,想耕种就耕种,想荒废就荒废?我呸!良言难劝要死的鬼!后来你家三代受制于聂恒城,能怪谁,自己作孽自己受着!” “我生于神教长于神教,对神教的忠心日月可鉴!当初你家父祖但凡有一个肯听劝的,我怎会赞成聂恒城继位教主!” 站在窗边的颀长身形一动不动,仿佛凝成了一座冰雕。 严栩见慕清晏这般情形,心知这番重锤是敲响了,顿时心中大喜。他决意趁热打铁,脸上装的老成肃穆,“少君啊,既然你都听进去了,赶紧与那脸上笑嘻嘻的小姑娘断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少君的亲事就包在老夫身上,包管替少君找一位……” “她姓蔡。”慕清晏终于开口了,“她叫蔡昭,父亲是落英谷谷主蔡平春,母亲宁氏夫人,舅父乃长春寺觉性禅师。她还有个过世的姑母,叫蔡平殊。” 离教教规所定,一旦兼任了秉笔使者,就不能多插手教务,教中恩怨也必须尽量置身事外,务求心静如水不偏不倚的记录教史。所以蔡平春宁小枫觉性禅师什么的,严栩还有些稀里糊涂,但是蔡平殊三个字在离教中简直如雷贯耳! 严栩当即从床上一跳三尺高:“蔡平殊!就是那个蔡平殊!你你你,你怎么可以……”人气到极点,反而不知道该骂什么。 慕清晏的曾祖母不过是身体孱弱了些,慕清晏的祖母不过是脾气执拗了些,慕清晏的母亲不过是聂恒城派去的细作罢了——虽说都不是靠谱的女人,但到底还是同教中人啊。 哪里知道慕清晏居然青出于蓝胜于蓝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直接弄来个北宸六派的小妖女!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路神仙要灭我离教啊! 严栩瘫软在床上,脑袋嗡嗡的。 慕清晏还在一旁气定神闲的吩咐:“待会儿我要办件事,既然严长老中气十足,不若一道来看看吧。观月,命人去抬副步辇来。”
第87章 深夜清冷, 寻常人酣睡正甜之际,无隅殿角落中一间宽敞高阔的厅堂中却灯光如炬。 这里原是一座夏日纳凉用的的花厅,但自慕正明携子出走后,周遭精美的门窗就都被厚厚的木板钉了起来, 封闭阴森的犹如一口巨大的棺材。 游观月似乎没来得及整理此处, 厅内空寂荒芜, 只用七八扇一人多高的玉石屏风在周遭围了一下,当中放有三四把圈椅。 慕清晏坐在其中一把圈椅中, 孙若水坐在他身前数步距离外的一把圈椅上——刚来此处时她想挨到儿子身边去坐,谁知刚拖动圈椅, 慕清晏一个眼色过来,侍立在旁的两名武婢就将孙若水敲钉般按在原处。 孙若水娇声哎哟了半天,眼见儿子纹丝未动,咬了咬嘴唇,只好老实安坐——儿子与他父亲慕正明大不相同, 她不知第几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绵延数代的聂氏之祸终叫你一举铲平了, 列祖列宗定然以你为傲。唉, 当初娘撇下襁褓中的你,叫你后来受了那么多委屈, 其中的苦衷娘也不想说了。你要恨娘, 怨娘, 都由你。只一桩,你要好好保住身子, 叫娘知道你平安康泰,娘就心满意足了。” 她絮叨了半天, 慕清晏始终神情冷淡, 神思悠然不知何处, 全然没听见亲娘的‘关怀’。 见此情状,孙若水心中暗恨。 但她是个识时务又有耐心的女人,不然当年也不会被聂恒城选中冒充孙夫子的女儿去接近慕正明了。慕正明虽然好脾气,但也不是一见到美人楚楚可怜就入毂的蠢货。 她去到慕正明身边后,足有两三年功夫都没有越雷池一步,从不轻易撒娇发嗲,也不试图用美□□人。除了正正经经的请教慕正明读书写字,只偶尔倾诉几句家人尽故孤身一人的无助凄惶,到了第四年慕正明才对她放松了戒备。 她心知儿子比前夫麻烦十倍不止,但那又怎样呢? 她有的是水磨工夫,一日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是十年。天长日久,那点芥蒂终会消磨光。更何况,他们毕竟母子连心,她就不信,儿子能将她幽禁一辈子。 她继续倾诉:“都说我是为了荣华富贵才撇下你们父子,可谁知道我的苦处。聂喆那畜生看着人模狗样的,却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我跟着他简直度日如年……” “你是后来才知道聂喆有龙阳之好的吧。”慕清晏忽然出声,“聂恒城活着时,聂喆半点不敢显露。聂恒城死了后,但还没拿住权柄前,聂喆也不敢胡作非为。直到赵天霸韩一粟于青罗江畔大败,聂氏余党终于由他做主了,他才开始偷鸡摸狗。直至擒住了玉衡长老,收买了天枢长老,另立胡凤歌为天玑长老,他自觉地位稳固,这才大肆蓄养男宠——在那之前,就算里子挂不住了,面子上他对你这位平妻还是爱重有加的。” 慕清晏的目光清冷如月,孙若水被这隐含讥嘲的目光看的简直无所遁形,宛如被扒光了审讯一般——她没想到儿子将过往查的这么清楚。 “孙夫人还是省些口舌罢,待会儿有你分辩的时候。”慕清晏不在意的移开眼神。 说话间,游观月来了。在他身后,两名彪形大汉合力抬着一副躺椅,躺椅上的人散出浓浓的血腥味,夹杂着皮肉腐烂的臭气,并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孙若水抬眼一看,险些活活吓死。 聂喆只剩下半个人了。 于惠因为了止住蚀骨天雨的毒性,便切去了他一臂一腿,然而因为在地下石窟中耽误了医治,毒水依旧在缓慢腐蚀他的身体,大夫只好再割掉他半个肩膀以及大腿直至股沟。 除此之外,他脸颊上也被腐烂出一个大大的血窟窿,肋骨下密密麻麻无数腐烂小孔,整个人便如地狱中受刑的恶鬼,凄厉可怖至极。 孙若水不知前情后果,只当聂喆是被慕清晏整治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吓的差点瘫软在地上,“你你,你再恨他,杀了他便是,何必,何必……”她牙齿打颤,说不下去了。 慕清晏没去理他,反而走到聂喆身旁,“我已派人去请鬼医临沭了,你的命决计是能保下的,所以你别装死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脑子也清楚的很。” 聂喆缓缓睁开眼睛,“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与你说话倒比与孙夫人说话,痛快多了。”慕清晏笑笑,“行,你伤势重,接下来就由我来说,你点头摇头或是哼哼几声就成了。” 聂喆冷哼一声。 “一年多前,我以教主之位为注,邀你对决。”慕清晏双手负背,侧走几步,“虽然当时我装的诚惶诚恐,其实我早摸清了你的修为深浅,知道你绝不是我的对手,心中笃定了胜局。谁知结果大出我的意料,我不但身受重伤,还中了奇毒。人皆道聂代教主的五毒掌果然了得,我只好负伤遁走。” 聂喆翻了个白眼。 “可是我心知不对劲。对决之时,我隐隐察觉,是先中了毒导致我身法迟缓,之后才被你打中要害——可我是何时中的毒?踏上你的地盘后我处处小心,没给任何人下毒的机会。” 慕清晏眉头紧蹙,仿佛回到当时满心疑惑的时候,“我从没见识过真正的五毒掌,只听说五毒掌练至化境,掌风亦带了毒。我当时便以为是你素日里是扮猪吃老虎,致使我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中了你掌风之毒。成王败寇,多说无益,我只好认栽。” “然而逃离瀚海山脉后,我遇上了个真正修炼五毒掌的人——虽说练的不怎么样,但的确是正宗五毒掌。我与那人对了七八十招,心中疑窦愈大。”慕清晏回头看向半躺在长椅上的聂喆,“他与你的功夫路数大相径庭,我便疑心你的五毒掌是假的——昨日你我再度对招,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根本没练成五毒掌。” 聂喆沾满凝固血迹的面孔愈发难看,然而坐在他身旁的孙若水居然脸色比他更难看。 “既然你没练成五毒掌,更谈不上掌风带毒,我身上的毒是从何而来的?”慕清晏盯牢这一男一女,“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提前给我下了毒,算好对决的时辰,然后做出我败于你五毒掌之下的假象来。不过,我防你甚严,你又是怎么下的毒呢?” “你这么聪明,天下还有你猜不出来的事么?”聂喆冷笑起来,因咽喉被毒水烧坏了,笑声粗噶。 “这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慕清晏冷冷的看向孙若水,“四年前我离开不思斋,剑锋直指教主之位。之后,不论你们夫妻俩嘴上说的多亲近热络,我也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只有一次……” 戾气逐渐漫上他的眼眸,“就在对决之日的前两日,孙夫人说有家父的遗物要交给我。我并不愿见她,但她说那是父亲亲手为我铸造的宝剑……” 慕正明无心权势,便将全部光阴都花在了诸般杂学上,举凡读书,绘画,雕琢,书法……均有涉猎。孙若水生子后,慕正明更亲自为爱子铸造了一把剑。 那时的慕正明年轻气盛,心无旁骛,体力技艺均处于巅峰期,那柄长剑铸的犹如一抹清泉,吹毛断发,惊鸿不落,取名‘弗盈’,几可与剑窟中的上古神剑并列。 长剑铸好不久,他便遭遇袭击,只好躲藏起来养伤。 在黄老峰上隐居时,慕正明很想再为爱子铸剑一柄,然而重伤之后的他,再铸不出满意的长剑了,于是便时常感慨若能找回那把‘弗盈’就好了。 可惜直到慕正明过世,‘弗盈’都没找回来。 是以当孙若水以剑为饵,慕清晏明知不妥,但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渴求。 “取回‘弗盈’后我反复查看,并无任何异样。”慕清晏道,“可我还是不放心,便扔了那剑鞘……” 聂喆忽然嘎嘎笑起来,“难怪你能捡回一条命,原来你扔了那剑鞘啊。” “如此说来,你让孙夫人把毒下在剑鞘上了?”慕清晏平静道。 孙若水脸色苍白,全身颤抖,“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毒。”聂喆笑脸狰狞,“我知道你小子鬼精鬼精的,寻常毒药哪里瞒得过你——是素子香!素子香无色无味,本身无毒,然而一旦与千寻木混在一处,便成了剧毒。我预先将剑与剑鞘都泡在素子香中数日,等到了对决之日,让你坐到千寻木所制的高椅上,你焉能不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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