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东陵帝继位的这九年里,国泰民安,百姓休养生息,国政稳定。即便是对太子行为不满,也是他个人的事情,从来也不会上升到国本。 东陵帝是跟着先帝一起打天下的谋臣,他深知兵权对于一个帝王的威胁。 当年先帝许渊能够揭竿而起,正是因为他盘踞北境,手握北境三十万大军兵权。在这件事上,东陵帝更忌讳手上有兵权的许安归而不是太子许安泽。 不然以许安泽嚣张的做法,东陵帝不可能忍他这么久。 今日东陵帝下令禁足太子,那就一定是太子做了触犯东陵帝底线的事情。 这不禁让邹庆回想起许安归刚回许都时候,御史台参奏的许安归在许都豢养亲兵,意图谋反的事情。 那件事闹得很大,最后在许安归收复南泽的光环下草草收场。 若那件事只是为了栽赃,多半就是太子所为。 现在细想起来,恐怕就是因为太子手上确实豢养了一些人,那些人手上确实有北境武器,这才能把证据链做得完整。 那件事东陵帝一直怀疑是太子所为,可苦于没有证据,才没有追查下去。 是了,多半是这样的。 邹庆在东陵帝身边从不多话,他推断出的事情,从不会乱说。所以即便他知道许安泽是为何而禁足,也不会不知轻重地告诉赵皇后。 太子许安泽眼看有日落西山之势,即便邹庆在东宫明里暗里吃了不少苦头,现在不落井下石,便已经是他对许安泽最大的仁慈。 他从咸宁殿出来,回到东陵帝的寝殿,小心伺候着。东陵帝刚醒,他便主动把刚才赵皇后找他去问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回禀了。 东陵帝睨着邹庆,道:“你觉得太子有没有谋反之心?” 邹庆颔首,回道:“天下事,都在陛下心中,又何须老奴多言?” 东陵帝望着他,许久才放缓了声音:“你这个老狐狸啊,眼下这局势,就是他们几个大争。你谁也不说,谁也不帮。等孤归西之后,你可怎么办?” 邹庆腰弯得更深了,回道:“那老奴就自请去替陛下守皇陵,十年、二十年,老奴这辈子都只是陛下的奴才而已。” 东陵帝难得松了眉宇,脸上没有笑容,语气却是轻快了不少:“替孤更衣吧。” * 何宣自从成为太子府的詹士,就一直住在东宫。 他被带走的时候看见御林军押着许安泽从御书房方向走来。他蹙眉,望着许安泽,眼底竟然有一丝让人不易察觉地复杂情绪。 可许安泽抬头看他的时候,何宣又变成了那个无欲无求的谋士。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何宣甚至都不知道东陵帝到底为何禁了太子的足,他更想不到为什么自己也会被牵连下狱。 可他一点都不意外,当他决定要成为东宫幕僚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所有的身后事。 他没有成婚,没有孩子,但是无牵无挂这词并不能用在他身上。一个真正无牵无挂的人应该遁入空门,而不是在东宫,辅佐即将掌管这天下的储君。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牢里大部分地上有水洼。若没有干草铺垫着,根本坐不下去。 何宣被推了进去,他只是踉跄了两步,便回身看着狱卒把大牢门给锁上。 他没有找地方坐下,只是走向牢房里脸盘大的窗口,看着窗外天空中缓缓飘过的白云以及湛蓝色的天域。 “何詹士还真是如传闻中一般风轻云淡。”许安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何宣的身后,用他惯用的轻柔声音,打趣着身处牢房中的何宣。 何宣回过神,回头看向许安桐,神色淡然:“我一直以为我的对手是安王殿下。” 许安桐负手而立,身子挺拔,与许安归相似的脸上出现了几分瑰丽的笑意:“是我,你很失望吗?” 何宣摇头:“是谁我都不失望。太子殿下已经穷途末路,我心里清楚。” “你这么聪明的人,换一个人辅佐不是更好?”许安桐似乎有邀约的心思。 何宣望着许安桐:“换谁呢?是您么,清王殿下?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我还有机会回头吗?” 许安桐道:“我觉得,以你才华,参加科举,进入翰林院走正常的仕途,未必不会有大的建树,可你偏偏选择了许安泽,这让我很意外。” “鄙人资质粗陋,不堪大任。”何宣微笑着,颔首,望着地面一汪水。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与太子共进退?”许安桐眼眸微眯,声音清冷,“绝不后悔?” “是。”何宣点头。 许安桐似有惋惜之意,但没有过多的表现,只是转身,向外缓步走去,碧色的锦服在他脚边轻轻绽开。 他轻声道:“既然你不后悔,那便自我了断罢。我留他一世清名,说到做到。” 何宣闭上眼睛,缓缓跪下,朝着许安桐离去的地方,三叩首,道:“多谢清王殿下。” 一个时辰后,刑部大牢回禀,说何宣撞墙自尽了。 * 何宣自尽的消息没有遮拦,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就传到了宫里。 赵皇后与太子本来以为可以依靠何宣,再次脱离险境,不曾想他居然在牢里自尽。已经是临近夜晚,宫门要下钥。赵皇后想找人进宫商议太子废立之事,也只能等到第二日宫门大开。 许安泽则是坐在书房里,忐忑不安。 何宣死了,仅凭他一人要如何才能在朝堂之上安然无恙? 今日既然出了这事,东陵帝把他禁足,定是已经打定了要在朝堂之上谈废立太子之事。许安桐……许安桐……这事一定是许安桐的手笔。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夺嫡的心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他在外面豢养了一些人? 许安泽想不明白,扬手就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推在地上。 东宫的内官已经被邹庆全部换成御前的内官。 听见门里许安泽发疯,内官们也没有动容,只是动了动眼珠,便又继续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 夜幕降临,东宫里面点上了灯火。 守在东宫门口的御林军看见许安桐缓缓而至,抱拳欠身:“清王殿下。” “刑部有些事情,我需要问一问太子殿下,”许安桐拢着袖子,睨着门口的御林军。 “殿下随我来。”御林军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带着许安桐进了东宫。 东宫是仅次于东陵帝居住的宫殿,装潢的富丽,到处都是红木金雕,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外国进贡而来的稀罕物件。 这是许安桐第二次进入东宫,他望着四周象征着独一无二身份的装饰,淡然一笑。 来到书房门口,许安桐轻声道:“你们退开,我要问太子殿下的是机密。” 内官们在御前,极其懂事,知道这事他们不能听,便鱼贯地向外面站了站,距离不远,却听不见书房里的声音。 许安桐推门而入,脚边一块破碎的砚台,歪在那里。 许安泽目光犀利地盯着许安桐,厉声道:“你还敢来见我?!” 许安桐回过身,合上门,问道:“我为何不敢?” “你栽赃我!”许安泽指着许安桐,“那些人明明是你指示他们去打劫军资,不是我!你就是想利用他们让父皇厌恶我!可是我告诉你,许安桐,太子的位置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想搞垮我?!哈哈哈……痴人说梦!我在许都八年经营的人脉,岂是你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栽赃?”许安桐轻笑,“那些人不是你养的?我只不过是用了你的印章,给他们发了一个命令而已,他们听从的是你的指挥,他们是你的亲卫。我只不过是把你做过的事情,重新摆在陛下面前而已。这些年,你做的栽赃嫁祸的事情还少吗?” “呵,”许安泽冷笑,“你终于不装了?在所有人面前装得跟一只乖顺的小羊,其实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你终于忍不住,漏出你的獠牙了?!我以为你跟许安归关系有多亲密,结果,你还不是把他当成了你垫脚石?从你去南泽的时候,我就应该觉察,你想要的不仅仅是留在许都这么简单!” 许安桐缓步走到许安泽桌前,面目逐渐变得狰狞。 他恨声道:“我想要的,当然不是那么一点!我能走到今天这步,都是被你们逼的!八年前我不争,你找了借口让我去西域之番,我的妻重病而亡。宁国公府寿宴,你把郭若雪的死栽赃给安王妃,那些银子借解和之手,栽赃给许安归。你意在拖我下水,想让我跟你一起逼死我的亲弟弟!即便我不愿意,我也会因为解家不得不参与到这场争斗里!你们明争暗斗,你们想要储君之位,就要所有的人都为你们陪葬?!今日这事,是我不争才让你们得寸进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许安泽!我留给何宣全尸,已经是我最后的仁慈!而你,我必会要你不得好死!” “笑话,”许安泽仰头大笑,“我是东陵太子,是皇后的嫡子,是你们的大哥!论嫡论长,我都是东陵最合法的继承者!而你们,用尽心机想要扳倒我、压到我,才是不正之风!只要是违背伦常纲理,朝堂上那些老夫子,自会找你们说清楚!你以为仅凭一两个乡野村夫说辞就可以让陛下废了我!?许安桐,你真的太小瞧那帮老不死的力量了!” 许安桐逐渐收敛呼吸,压制住了自己即将崩塌的情绪,他在人前从来都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他唯一不能自控便是清雅的死。 看着许安泽如此嚣张的笑着,许安桐觉得可悲可叹。 今日他来这里的目的,那便是要许安泽偿命。今晚月还未出,乌云蔽日,正是谈事的好时候。 许安桐颔首,笑声渐起幽幽叹道:“若我说,你现在拥有的不过就是南柯一梦,你当如何?” 许安泽愣住了。 他不在乎许安桐用什么手段陷害他,无论许安桐做什么,都改写不了他是嫡长子的事实。他毫无畏惧,只要他身份正统! 可许安桐在一边,只是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好像是街边乞讨的乞丐,问路人所要吃的,路人投来的目光一般。 在许安桐的眼里,他就是那个衣衫褴褛乞讨者。 他乞讨的,是东陵人人梦而不得的九五至尊之位。 “你说什么?”许安泽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骤然升起,他望着许安桐满眼的怜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你知道何宣为何自尽吗?”许安桐忽然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 许安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能瞪着他。 许安桐轻叹一声:“何宣本来应该可以走科举,进翰林,成为国之栋梁。可他为了他的亲弟弟甘愿隐姓埋名,致死不悔。许安泽,你难道就没有疑惑过吗?以你之品德,何德何能能让一个如此聪慧的人在你身边毫无怨言、不求回报的为你谋划,为你布局,为你铺平蹬上皇帝宝座的道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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