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石的眼眶有些发酸。 热雾拂动间,少年的眉眼被冲淡许多,他的手指蜷紧又松懈,眼底幽幽暗暗,烛灯的光影透过雕花屏风疏漏几寸光影在他的侧脸:“为你,她的不舍,竟也舍得了。” 曾因那一分缺失的勇气而不敢自裁,宁求他结束她一生苦痛的人,如今,竟也敢将匕首抵上自己的脖颈了。 “她让我与你说,从南州到蜀青的短短几月,已比过她此生数年,”倾泻的水声中,梦石压低的嗓音有些泛干,“她说,那些就足够了,你有你要走的路,她也有她要面对的事,往后,便不再见了。” 折竹闻声,浓密的眼睫微动。 借着放下木桶的空档,梦石将藏在怀中的东西递到他手中。 是厚厚的一沓宣纸,上面写满了那个姑娘娟秀的字痕,点滴殷红的血液沾染其上,触目惊心。 “折竹公子,两卷道经都在此了,你从村中将她带回竹林小院的那夜,她熬了整夜默完了剩下的一卷,她让我一定要带给你。” 折竹几乎听不清梦石在说些什么,他只低眼盯着那宣纸上斑驳的血迹,手背的筋骨无声绷紧,他屈起的指节近乎泛白。 “那么你的事,她可有告诉你?” 许久,折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在经卷中夹了一封信,是给我的,我已经……看过了。” 梦石说着,又深深端详起面前的少年来:“公子你是否早就知道?” “梦石,” 折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却道,“我曾说,我是因我与容州知州祁玉松有旧怨才会救你,这话,原是在骗你。” “其实想救你的是祁玉松,我之所以应他,不过是好奇你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冒着得罪晋远都转运使的风险也要救你。” 折竹的嗓音裹在泠泠的水声里:“至于你的身份,不久前我的人截了祁玉松派去白玉紫昌观的人手中的东西。” 说着,他将一枚嵌玉貔貅的金锁递到梦石眼前。 梦石险些将木桶丢到水里去,他勉强稳住心绪,将那金锁接来,又提一桶水。 那金锁,是他师父当初剖开母亲肚子将他取出后,在他母亲手中找到的。 他昔年离开白玉紫昌观时,将它留给了师父。 梦石到此时方才恍悟,当初在竹林小院,他替这少年换伤药时,他为何忽然说要与他做一桩交易。 “说不定日后风水轮流转,道长真有可报答之处,可别记错了,你该报答之人非是我,而是她。” 梦石想起那日他所说的话。 也许是那时这少年便已隐约猜出几分他的身世,从那时起,这少年已在无声中为簌簌筹谋。 他如今三十一岁,而当今淳圣帝登基也正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前,淳圣帝也曾在南州,也曾去过缘觉观。 那么簌簌,她又是何时发觉的? “她应该也猜出了些东西,”折竹看着他,“她之所以不愿多加抵抗,是怕你这张脸被凌霄卫看见,怕你如她一般,由不得自己做出选择,便要围困于玉京的云谲波诡。” “梦石,算计你的是我,她待你,却从来是真心换真心。” “我知道。” 梦石的眼眶越发酸涩,“难怪我对簌簌总是有些莫名的亲近,难怪我总觉得她在身边,便好似隐约弥补了杳杳早离开我的缺憾……” 他不忍多想那日风雨如晦,她在车中对他说,她希望他继续不受拘束地活着。 明明她生来是做不了选择的人,却还愿为他争取选择的机会。 “她原本就有求死之心,为保我与你的安全,即便她路上也许不会做些什么,”梦石满心焦躁,“可禁宫于她是牢笼,她仅仅只是第一眼见我的脸便恐惧成那副模样,折竹公子,我怕她回到玉京之后……” 他再说不下去,再提一桶水起来:“我此番来,一是为簌簌将道经带给你,二是向你辞行,世间千万道,我已走过许多条,唯独玉京这一条,我还没试过。” 有了这枚玉貔貅金锁,他便能往玉京去了。 不论是为簌簌,还是为他自己与早逝的母亲,纵是龙潭虎穴,他都理应去这一趟。 “那么公子你呢?” 最后一桶倾泻的水声中,梦石望向屏风前的少年。 折竹低垂眼帘,他满目仍是那纸上的血迹与某些轻微发皱的痕迹。 他几乎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在灯下,一边用满掌是伤的手默出这些字痕,一边偷偷掉眼泪。 多傻的人。 裕岭镇上的承诺,她一直认认真真地铭记于心。 最后的水声消失的瞬间,热雾漂浮缭绕,少年的嗓音很轻很轻: “玉京,我一定会去。” “我会找到她。” 不再见了? 不可能的。
第50章 一辈子 客栈楼上一道门开, 底下堂内正喝酒吃肉的四人便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望向那从门内走出来的少年。 他才沐浴过,只身着雪白的宽袖单袍,乌黑的发丝滴答着水珠, 那样一张白皙俊俏的面容没有一点儿表情。 “小十七, 你可是想通了?要下来与我们一块儿喝酒?”第十五轻摇折扇,眼含笑意。 但那少年却不应声,只在楼上以一双漆黑的眸子平静地审视他们。 而第一,第三,第六面面相觑, 一个个放下手中酒碗,再回视那少年, 各自心头总觉有异。 这客栈已被第十五包下, 除了他们便再无其他住客,此时堂中寂寂,桌上菜肴热气无声漂浮。 四人眼见那少年从楼上一步步走下来, 雪白的衣袍时不时轻拂楼梯, 待他在桌前落了座, 第十五将手中的折扇一合, 拿起来酒坛子便往少年面前的空碗里倒:“小十七, 尝尝, 这可是人间最好的滋味。”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 折竹垂着眼想了片刻, 记起来他师父也曾对他说过, 酒是人间至味, 可惜, 他无福消受。 “十五, 小十七是从不饮酒的。” 第三见状, 便皱起眉头。 “既不饮酒, 那为何我见小十七身上总挂着一个小玉葫芦?”第十五放下酒坛子,“老三,小十七在楼中三年,你便讨好他三年,你还真信了那些风言风语,当小十七是我们楼主的种。” “他未必不喝酒,只是看与什么人喝罢了,老三你处处维护他,我也不见他与你喝过酒啊。” “我说十五,”第三掏了掏耳朵,一拍桌子,“你说话怎么总夹枪带棒的?” 两人说着便要吵起嘴来,第一正欲说话,却见那少年端起了面前的酒碗,一时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集在他的身上。 只见他抿了一口酒,第十五便拍上他的肩,笑着道:“那会儿我劝你劝得嘴皮磨干,你也不肯喝上一口,怎么这会儿倒转了性子?” 折竹抬起眼,目光落在第十五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 第十五只觉后背泛寒,下意识地便将手缩了回去,却还劝他:“你在楼中三年,一直称我们一声哥,如今我们四个,你得一一敬全了才是。” “不,” 折竹摇头,“今夜,我只敬一个人。” 此话一出,四人都觉察出了点儿不寻常的味道,沉默寡言的第一盯着他,终于开口问道:“谁?” 折竹不理他,目光在他们四人中来回游移,最终定在一人身上,他隐隐扬唇: “六哥,喝吗?” 被这少年的一双眼紧盯着,第六心内便觉有些不对,但见少年神色如常,他便端起酒碗来。 两只酒碗重重相碰,透明的酒液洒出些许。 折竹再将酒碗凑到唇边,慢慢地抿了一口,再抬眼,见第六仰头干了整碗,留有一道旧疤的喉咙随着他的吞咽而动。 “六哥,这酒的滋味如何?” 折竹轻搁下碗。 “小十七敬的酒,自然好极。” 第六说着,手背抹了一把胡须上沾染的酒液。 “可惜了,这么好的黄泉酒,十一哥死前也没喝上一口。” 折竹此话一出,第六神情一僵,他下意识抬头,正见少年从袖间取出来一样东西。 一根镶珠的竹绿丝绳。 “小十七,你这是何意?”第六微眯起一双阴鸷的眼。 “我不过是想问六哥,” 折竹说着,捻起那丝绳来,向他展露那上面穿挂的一颗颗半碎不碎的珠子,“我的东西,是你弄坏的?” 昨夜,他才将丝绳上原本不值钱的珠子都拆下来,换成了他新买的西域珠子,每一颗都花了他很多的钱。 但此时,却都已摔碎破损。 “老六,你怎么还改不掉翻人东西的毛病?”第十五故作惊讶般地大睁起眼,“瞧瞧这些价值不菲的宝珠,都没囫囵个儿的了。” 第六的确趁着折竹在堂内用饭的功夫,在他房中翻过他的包袱,那里头都装着他这一路买的玩意儿,其它的什么也没有,那丝绳,也许便是他在翻东西时不慎掉在了地上。 昨日他并未在十七的那些物件里发现些什么,但方才他去后院解手,却发现了一个从后门离开的跑堂。 却不知为何,他遣去捉人的属下却还未归。 “你如何确定是我?” 第六强压下被这少年睨视时,心内的寒意。 “老六你几月不洗澡,在哪儿都会留些味儿的,”酒桌上暗流涌动,第十五却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我早和你说过要多注意干净,你却从来不听,如今倒好,我看今夜纵是你赔给小十七再多的钱……” 第十五话音稍顿,抬起眼来,意味颇深:“也不如你赔命强。” 第六立即提刀而起,迅速后退,他敏锐地看向那从容站起身的三人:“你们究竟何意?” “小十七,我们不是说好此事回去再说?”第三瞧见少年从腰间抽出那柄银蛇软剑来,便提醒道,“若在外头解决,只怕楼主要罚你。” “……你们竟与他串通?”第六遍体生寒,他吼道,“难不成你们要背叛楼主?可莫忘了我们此行目的为何!” “是是是,整个栉风楼,就老六你对楼主最忠心。” 第十五面上的笑容收敛殆尽,“难为你绞尽脑汁纠我等的错处,恨不得将我们都扒个底掉,一五一十地报给楼主。” 第六一瞬盯住那桌上被他们吃得只剩骨头的烤乳鸽,他恍悟:“昨日我送出的只有十七的消息!” “那么当初替十一遮掩,想要在那三万两中分一杯羹的,可是你?”第一转过脸来,问他。 第六浑身一颤,他失语般,再看向那白衣少年,他心中骇然更甚。 “你们怎么就轻易信了他!若我此时死,你们便再制不住他,他若是逃了又该如何!”第六终于回过神来,却见那少年未动,剩下三人却朝他而来,他只得提刀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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