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松了她满是冷汗的手,一撩袍角在桌前坐下,他径自倒了一杯茶,端起盏来摸到是冷的,便又嫌弃地放下,再回头,他发现商绒还站在那儿没动,便挑眉,“你在想什么?” 少年已经猜出几分,却仍明知故问。 “折竹,我要走了。” 商绒摸着脸上柔软逼真的面具,又说,“你有你要躲的人,我也有我要逃避的事,谢谢你给了我这个东西。” 心里藏着的事情太多,所以她的眼睛里总是见不到几分轻松笑意的,此时她背着光站在他眼前,慢慢地垂下眼睛去。 “那支金蝴蝶,我真的不用你还……”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少年打断她道:“即便要走,也先吃完这顿饭。” 商绒抬头。 仍是那张苍老褶皱的脸,可他看向她的眼睛,还是像在雪水里濯洗过的星星,不加掩饰的,是他干净的神情。 商绒还是在桌前坐了下来,没一会儿店小二敲门进来,送上一桌饭菜,一壶热茶,说了声“慢用”,便赶紧退了出去。 那饭菜上桌的第一时间,商绒便嗅到了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腥味,原来桌上四道菜中,便有两道荤腥。 “肉——原来这么腥?” 商绒将面前的那道菜推得远了些。 “你从未沾过荤腥?” 折竹有一瞬惊诧,但当今大燕玄风正盛,有信道或信佛的人家讲究清修,也总有茹素的,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一直茹素的人,的确会对肉食的腥味极其敏感。 折竹端着茶碗,里头泡的散茶叶片浮沉,热雾氤氲之下,他的眉眼冲淡许多,或是临时起意,他唇边带笑,“若你敢吃,我便答应你,放你离开。” 商绒一瞬抬头看向他,“可你方才明明说……” 她后半句的话音在撞见少年的那双眼睛时,忽然咽下。 这天下很大,商绒此生第一回 踏出宫墙时便知道,她以为自己有机会得到自由,可出来之后,她才发觉,这陌生的人间又是另一个巨大的牢笼。 她根本无处可去。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仍旧要离这里,离南州远远的,甚至于——离这个神秘到令人无法看透,不知他任何目的的少年远远的。 她宁愿一个人。 商绒握着筷子的指节越收越紧,她盯住那道才被她推远的菜,鼓起勇气夹来一块,忍着那股腥味,紧闭起眼睛勉强喂进嘴里。 “明月,荤腥是浊物,而你生来洁净,绝不能沾。” 那道声音犹如梦魇萦绕耳畔。 商绒手背的筋骨紧绷起来,到了此时,她显然已不再是为了少年的那一句话而勉强吃下那块肉。 眼眶不知何时湿润起来,她一筷又一筷地夹来肉块,强忍腥气裹着米饭吃下去。 整整十五年的规矩,被她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折竹静默地看着她,看她吃完了那碗饭,看她将碗筷放下,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问他,“我可以走了吗?” 折竹没有说话,只是抿了一口热茶,轻轻颔首。 商绒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处才要伸手开门时,她忽然定住,回过头来。 窗棂外落进来大片的天光,楼上楼下的嘈杂反衬此间的静谧,他坐在桌前,冷冷淡淡地与她相视。 “折竹,真的谢谢你。” 她不会笑,只朝他扯出个奇怪的表情。 ——“吱呀”。 房门打开又合上,那光影照在折竹的侧脸又隐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折竹漫不经心地垂眼瞥着失了温度的茶碗,随手搁下。 他摸索着鬓角的边缘,轻松将脸上的东西揭下,再将蹀躞带系在腰间,软剑擦着玉带金扣发出清晰泠然的声响,他推开一扇窗,下面是寂静的旧巷,连雪也没扫净。 悄无声息的,少年身影轻盈地掠入风雪,他踩踏飞檐青瓦穿行于猎猎风中,很快落于一处破败庙宇前的一棵树上。 庙门摇摇欲坠,满地零散的枯草沾着血腥,他隐于青黑的枝影间,静看了会儿那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趟一趟地将庙里的尸体搬到院子里来。 折竹倚靠在树干上,双手抱臂:“姜缨。” 那青年乍闻这样一道声音,便立即往四周望了望,“十七护法?” 他话音才落,便见那黑袍少年自不远处的树上飞身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他的面前。 “十七护法,您是何时来的?你可知何忍他们……”姜缨一见他,便忙指向身后的六具尸体。 只是他话还没说罢,便听少年嗓音泠泠: “我杀的。” 姜缨惊愕地大睁双眼。 “我的藏身之地也算隐秘,但今晨十一哥的人却找到了那里。”折竹迈着轻缓的步子走到那几具尸体前,“后来我假作重伤不济,才在镇上的康平医馆留了我的记号,何忍就来得如此之快,你说,这是为何?” 折竹命何忍去查十一半月前的行踪,可何忍却偏偏在今日出现在这裕岭镇上。 “十七护法!属下绝无背叛护法之心!”姜缨看向已经死去的何忍那张沾血的脸,他双膝重重落在地上。 “我知道啊。” 折竹颔首,凛风吹拂他一缕乌浓的浅发,他回头看向下跪的青年,“不然,你也躺在这里了。” 少年的嗓音有种沾着雨水般的清爽,却令姜缨的脊背近乎被冷汗浸透,他低着头,顾不得擦额头的汗,忙将怀中的一支金蝴蝶簪取出来双手奉上:“十七护法,您交代的事,属下已在南州城内查到了一点眉目。” 自拿到这支金蝴蝶起,姜缨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南州城,他今日赶回山上却只瞧见满地尸体便知不妙,再循着记号找到裕岭镇上来到这破庙里,何忍他们这些人就已经凉透了。 若他真与何忍一般背叛了十七护法,那么他又怎么会放过十七护法伤重的好时机,更不提还在此地收尸。 姜缨心中越发骇然,深知这十六岁的少年之所以能在天下第一杀手楼中稳坐护法之位,除了他武功卓绝之外,还因他智多近妖。 明亮天光中,那金蝴蝶簪的翅膀微微颤动,粒粒莹润剔透的明珠闪烁漂亮的华光,折竹一见它,便伸手接来,“说。” “此物的确是南州城虞凤斋的物件,此种式样一共五支,价值百金,皆卖给了南州城大户人家的夫人和小姐。” 姜缨如实说道。 “可有官夫人官小姐?” “有,是江陵布政使沈玉泰的夫人。”姜缨说着,不由抬起头看向面前这少年,“十七护法,难道沈玉泰和永兴古宁府的商户顾氏有什么渊源?” “应该没有。” 折竹摇头。 “那她还能是谁?” 姜缨实在猜不出。 折竹眼帘低垂,他随意地摇晃起那金蝴蝶的翅膀玩儿,没有多少血色的唇微弯: “大燕的公主——明月。”
第7章 不许哭 “她是公主?!” 姜缨乍听这话,着实吃了一惊,此时他才忽然恍悟,为何十七护法要一路跟踪十一护法至南州。 江湖中人插手皇家事可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十一护法要杀的,是传闻中携异象降世的荣王之女,当今圣上金口玉言的——“大燕的明月”。 虞凤斋五支金蝴蝶簪中,最精细贵重的这一支正好是近期被沈玉泰的夫人买下,如今却偏偏落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手里,姜缨原还不解,但如今听折竹此言,他又想到如今正在南州的圣驾,若说这金蝴蝶是沈玉泰进献给明月公主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日在官道上截杀的,除了十一护法和他的人,还有另一拨不知身份的神秘人,当时那拨人先冲了出去,但属下看十一护法那时却并无惊讶。”姜缨越是仔细琢磨那日在官道上埋伏截杀的事,便越是发觉其中怪异。 这桩生意,从一开始便蹊跷万分。 “将那位明月公主说成是永兴古宁府的顾氏女……也不知这桩生意背后的雇主,是如何哄骗住十一护法的。”姜缨站起身来,苦思无果。 “哄骗?” 折竹轻笑一声,“你又怎知他不是事先知情?” “十一护法事先知情?那他……”姜缨张了张嘴,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不插手皇家事,是楼主定下的规矩,他真的会明知故犯?” 若当日十一护法他们真得了手,只怕会为栉风楼招来数不清的麻烦。 谁都知道那位明月公主最受当今圣人疼爱。 即便是江湖第一的杀手楼,也终究不能轻易对抗皇权,何况圣人身边的凌霄卫也并非都是等闲之辈。 “以往他不会,但如今却一定会,”折竹回转身来,“那日我故意提起他那位死去的妻子,他立即变了脸色朝我发怒,随即便自顾自以为人是我杀的。” 十一在入栉风楼前早已在江湖中结下不少仇怨,他一直以为自己藏在南州的妻子是死于仇家之手,故而他四处寻仇乱杀一气,身受重伤之际为栉风楼楼主所救,此后他入栉风楼抛却曾经的名姓,楼中人只知他与楼主有情,却不知他曾还有个早逝的妻子。 “可您是如何得知他妻子的事?”姜缨心有疑惑。 “自入栉风楼起,他每年三月十九都在南州。”冷风里,折竹的声音沾了些雪粒的凛冽,带了几分意味,“有趣的是,三月十九那日,楼主也常不在栉风楼中。” “您的意思是,楼主她……也在南州?”姜缨到此时终于回过味来,他也不是没见过风月的少年人,本能地便察觉到其中的深意。 能在老楼主病危之际接过重担,将栉风楼经营成天下第一杀手楼的女子,又岂是什么良善之辈?她当年为何救下十一,其中内情无人得知,但如今看来……或许楼主与十一原本就是旧识。 “十一哥感念楼主大恩,对她一向顺从,此番却偏偏与人合谋,欲陷栉风楼于险境……除非有人向他证明了他的妻子是死于楼主之手,否则姜缨,我猜不透还有何仇怨能抵得过楼主对他的救命之恩。” 少年腰间的穗子迎风微荡,他的神情平添一丝乏味。 情爱,真是奇怪的东西,竟连栉风楼的楼主也不能免俗。 “这……” 姜缨惊愕不已,张张嘴,半晌才道,“与他合谋的,是否就是当日截杀明月公主的另一拨人?” “那些人不是来杀她的,” 折竹摇头,嗤笑,“他们的心更大,想着杀皇帝呢。” 话音才落,他抬首打量了一番天色,也不知心内在盘算些什么,随即利落地收起那支金蝴蝶簪,“十一哥死在我手里,你大可以报给楼主,但明月公主在我手里这件事你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姜缨先是低声称是,随即又略有迟疑,“您不回楼里吗?” “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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