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从袖子里取出手帕递过去,“擦擦脸。” 马冰这才记起来忙了一夜,她又跟着张仵作一起反复下坑取骨,中间不知多少回抬手擦汗,肯定好看不到哪儿去。 “多谢。”她才要去接,却见自己两只爪子已经看不出原色,衬着前头雪白的帕子,越加显眼。 说老实话,她的手现在比泥坑干净不了多少。 恰巧一滴汗顺着睫毛滚入眼中,又酸又痛,马冰唔了声,才要本能地用手去揉,下一刻,松柏清香便到了鼻端。 “别动。”他柔声道,一手按下她的胳膊。 马冰果然僵在原地。 也不知怎的,她现在脑壳空空,什么线索,什么骷髅,全都被这股雪后青松的幽香卷走。 对帮人擦脸这种事,谢大人明显是个生手,生疏到有点笨拙,但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像擦拭价值千金的古董一样,轻轻抹过姑娘的肌肤。 混着汗水的泥痕被擦去,露出下面年轻姑娘特有的细腻而饱满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 谢钰现在远不似看上去那样平静。 他甚至有些懊恼,有些慌,不知怎么就头脑一热,做了这样的事。 但……感觉意外的不坏。 他向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做好。 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紧绷,甚至连两排浓而黑的睫毛都在微微颤抖,眼珠在下面滚来滚去。 他有点歉意,也有点好笑。 难为你也有这样老实的时候。 她的眉眼似乎比寻常中原女子深邃一点,五官疏朗大气,若硬要形容,就好似塞外的秋风,飒飒作响。 她大约天生就不该被局限在什么地方,不该被禁锢着,去做她本不想做的事…… “抱歉。” 谢钰既不舍又果决地后退一步,看着重归白净的姑娘的脸,终于顺眼了。 马冰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些糟糕。 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有点气,气对方这样冒失。 你在别处也这么轻浮,随便帮个姑娘做这样亲昵的事么?! 可,可除此之外,对方也确实没做任何举动,甚至刚擦完,就立刻后退。 马冰没有多少与同龄人相处的经验,也没人教过她,正常的事情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不懂,真的不懂。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体内疯狂蔓延,好似全身的血都涌到颈子上,涌入脑袋里,又晕又涨。 谢钰眼睁睁看着血色从她脖颈处一路蔓延,宛若肌肤上落了层朝霞,忽然就有点欢喜。 或许,她并非全然没有感觉。 那欢喜叫他雀跃,让连日来他在背地里做的一切都有了价值。 “哎呦这老胳膊老腿儿,”张仵作在坑里忽然喊道,“谁拉我一把?” 爬上爬下这么多次,竟爬不动了。 马冰瞬间回神,才要过去拉人,却被人一把拉住。 她的脸好像又有点热了,“干,干什么?” 当名为羞恼的情绪出现在一个素来率性洒脱的姑娘身上,绝对是世上最动人的颜色。 谢钰唇角荡开一抹浅笑,眼底也柔和得不像话,“别去。” 大约春日暖阳落在湖面上的波光,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的目光跟以前有了些变化,看似更温和,可内里却隐藏着些更柔韧的东西。 马冰有点不自在,第一次主动回避与他的眼神接触,“见死不救啊?” 谢钰松了手,规规矩矩站在她身侧,轻飘飘道:“他的手……” 他可耻地耍了一点小心机: 这个位置比以往他们站的距离更近一点,似乎只要微微低头,就能碰到对方的发梢。 心思翻滚的马冰完全没意识到这细微的变化,而是顺着他的话想起来一件事: 张仵作刚才捏过…… 呃…… 脆弱的同僚情谊在此刻越发显得不堪一击。 马冰立刻冲不远处的阿德喊:“阿德,阿德啊,过来啦张仵作一把!” 阿德不知有诈,快乐地跑过来,“好咧!” 稍后众人集合,将骨架小心地转移到牛车上,张仵作全程浑身紧绷,好像自己的眼珠子被人挖走了一样一惊一乍的。 “小心小心!” “啊啊啊掉了掉了!” 谢钰和马冰被他吵得头疼,走出十几步说话。 “一般杀人抛尸都不会剥得这样光溜溜的,凶手这样不遗余力地清理尸体,必然是想尽可能隐藏死者身份,”谢钰道,“死者是当地人的可能性极大。” 辨认死者身份最常见也最有效的途径就是服饰和随身物品,而凶手这么做,也确实非常有效: 现在除了这幅骨架,他们竟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我看过元培带回来的册子,”马冰道,“近半年来附近几个村镇共有七人报失,倒是有三个年龄接近。” 根据她和张仵作联合估计,死者是个年龄在十八到四十岁之间的男人,致命伤应该就是脑后骨折,也就是被人从后面用重物打破头而死。 他生前并未骨折过,也没有明显的先天病症。 他的骨架大小属于中等偏上,是典型北方人长相,按照这个体格,哪怕是个瘦子,生前至少也有一百四五十斤。 死者骨架完整,说明死后并未被分割,而要想悄悄掩埋如此沉重的完整尸体,难度极高,凶手不可能运出太远。 “年龄能不能再具体些?”谢钰问。 太宽泛了。 马冰摇头,“什么都没有,我们尽力了。” 能定下来十八岁,还是因为以前张仵作接触过十八岁的死者,再缩减范围的话,很容易误导。 对无名尸骨,仵作说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谢钰踱了几步,站在发现尸体的坑洞附近远眺,“这就难办了。” 这个位置,恰恰就是几个村镇交汇的三不沾地段,若论抛尸嫌疑,哪个地方的人都有可能。 马冰明白他的意思。 虽然失踪人口中有三人暂时符合,但死者还真未必是失踪人口之一! 这年月,出门走远亲或是做买卖的,一走几个月甚至几年不回家的多得是! 而附近几个村镇户数过万,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少说也有二三万人,若线索只有这么多,这案子不亚于大海捞针。
第73章 蒜泥香醋黄瓜拌猪头肉 元培回来时,身后还跟着几个挑着担子的汉子,村长张长寿也来了。 “老村长执意要来……”他无奈道。 张长寿年纪虽大,可体格硬朗,走了这段路竟气息不乱。 他对谢钰行了一礼,“大人啊,忙了一宿,吃了饭再走吧!” 衙门来了这么些人,不光不进村打扰,甚至连用了几下农具都直接给换了新的,剩下的余钱也能再分个一二百钱,都欢喜疯了。 村民们欢喜之余,也有些惭愧。如今听说要走,张长寿就做主叫各家各户凑了些饭食粥水上来,好歹尽尽心。 谢钰本不想打扰,可一来乡亲们盛情难却,想必匆忙间也来不及杀鸡宰羊,耗费不多;二来兄弟们忙了一宿,又没睡,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空着肚子回去实在为难。 “也好,那就生受了。” 张长寿等人果然欢喜,将筐子都挑过来,又有装着清水的大瓦罐和手巾给大家洗手擦脸,准备得很是细致。 “乡野荒地,没什么好饭食,大人将就些个。”张长寿惭愧道。 人家可是给了足足十两银子呢! 谢钰先让马冰去洗了手,自己再洗,见端出来的都是些饽饽、鸡蛋、咸菜和米汤之类,也不嫌弃。 “这些就很好了。” 他以前不大清楚寻常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去了东河县之后才知道,饶是那样盛产鸡的地方,也并非家家户户每顿都有鸡肉鸡蛋吃。 恐怕这些也是乡亲们看在白得钱财的份儿上,临时忍痛煮的。 之前一直忙活,倒没怎么觉得饿,这会儿看到热气腾腾的早饭,马冰才觉早已前胸贴后背。 她上前取了个饽饽,先喝一口热汤润喉,然后啊了声。 “烫着了?”谢钰忙问。 马冰摇头,啼笑皆非道:“出来一趟就没回去,估计王太医正守着那猪头哭呢!” 哭倒是不至于,不过棘手肯定是真的。 王衡厚道,肯定不会自己先吃独食,必然要等他们回去的。可天气炎热,做好的饭菜想保存并不容易,说不得要细细地装在大罐子里,外面裹上薄薄一层硝石,再套一层棉套吊在井里。 够累人的。 谢钰顺着一想,也笑了。 马冰一见他笑,就又想起来刚才擦脸的事儿,面上热辣辣的。 再一看两人竟又不知不觉凑在一处,越发不自在,想着要不要换个地方。 可周围都三三两两或站或坐挤满了人,正嘶溜嘶溜吃饭喝汤,顾不上旁的,若她贸然起身,未免太显眼了些…… 而且……马冰忍不住去看谢钰,对方就跟浑身上下长满眼睛似的,她刚一看过去,他就立刻望过来,眼神柔和,“怎么?” 马冰看他,他就笑。 是那种很浅很自然的笑,像柔和的春风轻轻掠过湖面时带起的浅浅涟漪。 他大约知道自己很好看,也非常善加利用,分寸感也拿捏得很好,即便偶尔冒失一下,也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所以说人长的好看,真的非常占便宜。 如果现在是于屠户坐在那里冲她笑,她绝对能抬腿一脚踢翻。 马冰暗自腹诽,到底是亲生的,多少得了些亲爹的真传在身上。 见马冰久久不语,谢钰微微挑眉,面上泛起点疑惑。 “没事。”马冰暗自叹了口气,放弃了换地方的打算。 罢了,他这样坦荡,倒显得自己忒矫情了些。 见她重新埋头吃饭,谢钰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这样就很好了。 他一直都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慢慢来,不急。 不过饭食确实很简单,而且也不太好吃。 饽饽是粗粮的,米汤也很稀,咸菜也是真咸菜,只有盐巴和萝卜缨子。 马冰也经常腌制各色小咸菜,加许多油和各色大料,酸爽脆辣,非常可口。但这个咸菜却只是咸,真就只是特别咸的菜。 甚至因为农户不舍得用精盐,每一口都泛着粗盐特有的淡淡苦涩。 不好吃,但谢钰却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 他还决定回去后就入宫告诉舅舅,寻常百姓吃的就是这样的饭食。 空口吃鸡蛋有点噎人,马冰先吃了蛋清,将蛋黄放在没多少米粒的汤碗里戳碎,然后就得到一碗香喷喷的粥水,仰头喝光。 对面的谢钰见了,深觉学到了,也照葫芦画瓢,如法炮制,确实顺口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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