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响太过刺耳,叫明姝心一抖。她下意识去看崔承嗣,他耳廓轻动,似乎也听到了。若让他苏醒,明姝便跑不了了。 明姝盯着他,心中蓦地生出无限的怅惘,扬手,劈向他的睡穴。 崔承嗣终于不再动。 她从他的臂弯中爬出来,将残破的裙裾团成团,取了他的外袍换上。帘外,有人放倒了采苓绿衣,咕咕地唤了两声。 明姝便知,那是接应她的人。 她得成所愿,终是要走了。明姝又来到榻边,握住了崔承嗣的手掌,蹭了蹭自己的脸。他肯定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知道,她现在眼眶红热,泪落到了他的掌心里。 她低低地呢喃, “崔承嗣,我也喜欢你。” 却又带了哭腔, “可对不起,我不是明姝,也不是公主。” 明姝凑到他面前,轻吻他的薄唇,便松开他,拭着泪落不止的眼角,裹紧外袍匆匆离开。 泪划过崔承嗣掌心,滴在尘土里。 他还沉溺在让他极度愉悦的美梦中。 * 天色既白,金线越过层叠的卷云,照亮了整个瀚海军营。 宿醉一夜的将士们,都从浑噩中苏醒。 崔承嗣是被外面杂沓的脚步声吵醒的,他翻了个身,打算将明姝揉进怀里,片刻温存。可是臂弯下空空如也。 他摸索片刻,确定明姝不在,才猝然睁眼。 崔承嗣从榻上坐起,揉了揉自己昏沉的眉心,发现自己的外袍和明姝的衫裙、鞋履都不见了。他翻过掌心,一道干涸的痕迹莫名醒目。 起得那么早么?也不叫醒他? 崔承嗣随意抓了件帐内的袍子披上,头还是很痛。或许是明姝突然不见了,他有些心浮气躁。 这原是李澍的营帐,但李澍昨夜与崔鼎崇喝得太狂,现在还在中军帐中打鼾。崔承嗣本欲到中军帐中看一看,帐外突然有人道:“太尉,昨夜营中丢了一箱战利品。” 赏赐早已分下去了,唯一成箱的,是中军帐中,属于崔承嗣那一份。他原不想留着,但念在之后要抚慰战死者的遗孀妇孺,便暂且放在那。 禀报的士卒正是守卫战利品的十将,感到帐中片刻的沉默,跪在地上亦是心颤。 便在此时,采苓和绿衣两名婢女突然跌跌撞撞跑过来,打断了十将的思绪。 她们哭哭啼啼,颤不成声,“大、大人,殿、殿突然下不见了,奴婢们找遍了,也找不到她的踪影……” 她们原在帐前守卫,但早起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趴在帐前,仿佛昏死般。 帐内沉默更甚。 那隐忍不发,黑云压顶的气势,直叫帐外三人胆寒。 良久,他们才见帐帘掀起,崔承嗣扣紧甲套,语声寒沉:“找。掘地三尺,也要给老子把人找到!”
第48章 崔承嗣如何接受。 他臂弯胭脂香犹在。昨夜在他身下婉转缠绵, 唤他夫君的明姝,只一个夜晚,竟然会和军中诸多金银财宝一起消失无踪。 他不能接受。 采苓、绿衣唯唯跟在崔承嗣与十将身后,大气不敢出。 她们最清楚明姝了, 虽是担着公主的名头, 但从来不好好学三礼四艺,背地里, 也不知道如何编排崔承嗣。 她们便觉得没法掌控这位主子, 没想到她终有一日, 还是从她们眼皮底下跑了。 崔承嗣从中军帐中取了长柄斧, 踹醒醉得东倒西歪的李澍和崔鼎崇。他们也在中军帐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明姝失踪? 李澍自是惊得合不拢嘴, 匆匆戴了几次,也戴不上兜鍪。 “殿下不见了?” 李澍跟上崔承嗣的步伐, 不敢相信:“嗣哥,昨晚你们不是还……” 他或许觉得事情过于荒诞, 还以为是个笑话。直到崔承嗣回身, 斧头直劈他的面门, 他才看清了,崔承嗣沉肃的面容上,那双杀气腾腾的眸子, 眼尾早已赤红。 崔承嗣攥着斧柄, 几乎要将木柄攥碎。 甲套锋利的玄铁刺着掌心,他只是看着李澍, 胸腔气血翻腾。 可又能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呢?明姝就在他眼皮底下不见了。后颈隐隐作痛, 分明是被亲近之人打过睡穴。 崔承嗣闭上眼,眼前旖旎光景犹在。他是那般信任她, 将自己的身心,情感,全都剖白予她,还以为从此以后,能与她相守一生。可昨夜明姝的态度过于反常,以至于他不得不生这样的猜测。只是不到南墙,他还是对她心存一丝幻想。 “嗣哥……”李澍似是被那眼神刺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崔承嗣却已收了长斧,向前走去。 李澍和身后赶至的崔鼎崇也连忙安排人寻找,从中军帐向外,一顶顶营帐,再到一条条街衢,乃至廷州方圆数里,从天亮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亮。 一连几日,廷州城城门戒严,过往商旅使节,都被严加盘查,明姝依然下落不明。 李澍揣测,她应该是趁着庆功宴守备松懈,连夜出城了。便是将廷州翻个底朝天,也是找不到人的。 可崔承嗣便像疯了一样,不眠不休地找着。 直至昏厥,被人送回都护府,被李澍勒人守着。 李澍将消息带回都护府时,崔承嗣正坐在外院的八角亭中。李澍以为他心情略好了,却又见他好坐在月色下,苍白清俊的面孔迎着月光,眼帘半闭,眼圈没来的青黑。 几缕青丝顺着他额角滑落,眸似秋天层云弥漫的苍穹,死气沉沉,只是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根鎏金细烟杆,烟杆无烟,应是一根长久没有得到使用的装饰品,被他突然翻了出来。 “嗣哥。”李澍突然无法开口,毕竟他带回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庆功宴那日,有几个行军途中收编的戎匪也不见了,李澍揣测,他们可能就是明姝失踪案的始作俑者。当夜谁都酩酊大醉,没人会注意到,这几个戎匪会趁机掠走军中财宝和公主,只是那么多天找不到人,明姝可能凶多吉少。毕竟明姝仙姿轶貌,身孱体弱,很容易沦为那群戎匪的猎物。 李澍话到嘴边,又打了个弯,宽慰道,“嗣哥,吉人自有天相,不论如何,你的身体要紧,还是休息一会吧。” 崔承嗣视线定在一处,并不答话。 他仿佛看不到,也听不到眼前人语。 在李澍和崔鼎崇到处找人的时候,他亦差人调查了在行军半途就离队的舍龙帮的去向,结果是,舍龙帮在明姝消失那日,从廷州蒸发了。 那拙劣的逃遁戏码,或可骗过与她不熟的外人,但终于无法骗他,他也无法自欺欺人。 欺骗自己,她昨夜的反常不是为了麻痹他,好掠走军中财宝,离开廷州。 欺骗自己,她从深宫中便倾慕他了,对他一往情深,心中没有别的男人。 欺骗自己,她设计这拙劣的遁逃戏码,不是为了给他一个台阶下,逼他粉饰太平,不被人看笑话。 崔承嗣闭上眼,痛苦地想,想着他与明姝相处的细节,点点滴滴。无数次他怀疑的时候,都为了她一再妥协。他的妥协,放任,却成了她刺伤他的利刃。 他还热忱地告诉她,他爱她。 他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光是想到对她说过那几个字,便觉得自己可怜可笑。 崔承嗣又睁开眼,攥了攥身上的月白襕衫,狼图腾刺绣鲜明醒目。他从前到底被什么蒙蔽了,以为此衫是她亲手所制,其上刺绣精致,可平日从未见明姝绣过任何绣品,拿到集市上比对,绣活倒是和铺子里挂卖的成衣一致。 崔承嗣掌心攥着那刺绣,胸腔的情绪越发炽烈,以至于攥着烟杆的手背青筋突兀,指节泛白,亦不自知。 李澍又唤他,仍然得不到他的回应。 “唉,嗣哥,不然我陪你喝酒吧。你不是想喝我家里藏的陈年烧酒吗?喝了酒,心里能好受些。”他像是找到了疗愈崔承嗣的办法,便自顾自回去拿酒。 行至回廊,却见崔承嗣沉默地坐在那儿,鹰视之目晦暗不明,不一会,突然怆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变成剧烈地咳嗽。 他咳嗽得太厉害了,仿佛这么多年戎马倥偬,行军打仗的伤,都在那一刻崩坏,微风一吹,胸腔便撕裂一般,痛苦无法遏制。 李澍狠心继续向前,又过了一会,那笑声渐至低沉桀桀。 李澍怀疑自己听错了,回头眺望,却见崔承嗣已垂下头,手止不住抵着前额,肩膀在月下强烈的耸动。最终,他已经听不到笑声,只剩下死寂般的沉默,完全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哭,还是依然在笑。 便是当年崔执殳去世,李澍也没见他如此失态过。 有的伤在表上,有的伤却在心底。 李澍难过地想,表面之伤,十天半月便能养好。肺腑之伤,他又要多久,才能痊愈呢?一瞬在天宫,一瞬落地狱。这样的变故,不啻于喜丧,于他而言,未免太残忍了。 * 眨眼又是深秋,衰草连横,黄沙迷眼。 一支近千人的商队在漫漫驼铃道上,短暂地饮马休憩。 商旅们围坐一团,聊起了廷州节度使崔承嗣开放茶引后,贩茶经商的琐碎日常。关于崔太尉之妻,那名公主在廷州营中失踪的轶事,已逐渐淡出他们的话题。 值得一提的是,那么多年,崔太尉既没有给发妻设灵位衣冠冢,也没有续弦。 这支商队从剑东出发,原只有不到五百人,剩下的都是慕名交了卫捐,跟着一起行进的小商队。 商队领头的双峰驼脚下,落着根鲜明的旗帜,明黄旗帜上绣着“岑”字,那便是剑东三郎岑元深的旗号了。 队中成员来路混杂,既有斜挎褡裢的传教僧侣,也有长须碧眼的胡商,穿缎着锦的汉商,和身背羽箭长刀的随行卫队。 一个戴着琥珀翻皮夹棉帽,穿着交领滚狐狸毛绵胡袍,踩着双厚底绒靴的三寸丁瞪着乌溜溜的圆眼,肉肉的拳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猫腰,一直看着眼前趴在沙地中休息的骆驼。骆驼咀嚼着干草料,被他盯得奇怪,便一边咀嚼一边回视他。 “忆儿,你去哪了?”不远处,女子温柔地呼唤。 他似乎没有听见,鼓动着嘴巴,学着骆驼咀嚼东西的样子。 女子终于来到他身边,蹲下,见他粉白的圆脸上都是灰尘,耐心地用帕子蹭了蹭他鼻尖上的泥土,一副担心的模样:“忆儿,我找你半天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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