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步履有力, 似行军的鼓点,声声催慑人心。明姝低头,走得更快。可她终于快不过崔承嗣,眼看那暗影便要牢牢笼罩她,猛地顿住脚步。 倘若他再见她,会和她说什么? 好几年了,明姝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再见面,他会如何看待她,会不会接受她和他们的孩子。 她实在太想知道答案,步子也突然黏住了。 崔承嗣已经走到明姝身后,距离她十步之遥。月华下,裹着男子夹棉翻领胡袍的纤秀女人影子伶仃,袍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样的身形,和他幻觉里常常出现的如此相似。以至于再看到时,他近乎死寂的血液都要滚烫起来。 崔承嗣攥紧斧柄,直视明姝的背影,蓦然寒声,“你,转过身。” 明姝瘦弱的肩膀一抖。 他是不是已经认出来了?权势煊赫如崔承嗣,便是自己不主动续弦,部属也不会放弃机会,向他进献美人吧?便是昭国君主,为了想办法控制他,肯定也会送来新的女子。若他早已左拥右抱,对于自己这个曾经满口谎言的旧人,他是否会极尽报复之能势? 就在明姝惶惶不安之际,西柳守捉外突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前两日便率军出城的守捉侄子今夜满载而归,马背上驮的,都是他们劫掠的过往商旅的财物,西域的珠宝、象牙、中原的丝绸、瓷器,满满几箱子,坠在马背两侧,随马奔跑晃动。 朝廷虽然会派军队护送商队出使异邦,但也有将领监守自盗。普通戎匪尚有戍边的将领讨伐,但守将自己做盗贼,商旅只能自认倒霉。 那侄子出城出得早,不知崔承嗣率了支瀚海军入西柳守捉,还兴奋地沿途喧哗,到处炫耀自己所得。 看见崔承嗣,并不打招呼,打马大笑而过,却在看到明姝时,“吁”一声勒住了马缰, “哟,哪来的小娘子,走夜路呢?” 那声音油腻,仿佛发现了比珠宝更诱人的存在,明姝轻掀卷睫,抬眸窥了眼他,不禁又咳嗽了片刻。 夜风太冷了,他打马而过的时候,卷起的风更是凛冽。她裹紧夹棉的外袍,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弱不胜风。 那侄子看着近四十岁,盘发短须,在看清清明姝的美貌时,笑容更加猥/琐。 “怎么不说话了?小娘子,这天儿真冷,你家在何处,要不要爷送你回去?” 身后有士卒见状,立刻附和道:“送什么家去,都尉府上不是更暖和?弟兄们这马背上什么宝贝都有,就是缺个女人,大伙说是不是啊?” 那侄子得了捧场,不免扬起马鞭,猖狂地大笑起来。他欲将明姝揽到马上,明姝却侧身避过。只是头顶的胡帽被那侄子抢走,带落一根錾金翡翠凤簪,弄散了三千水滑的青丝。明姝心下暗惊,顾不得乱发,俯身去捡翡翠簪。 那侄子没有抓到她,眉头一皱,便打算跳下马强上,但刚刚弯下腰,胳膊便被人抡起,整个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重重摔下马去。 一只玄色皮靴忽然踩在他肚子上,踩得他骨肉硌答作响。他目眦尽裂,迷糊中只看到崔承嗣阴沉清俊的面孔。崔承嗣近乎暴戾地碾压他的胸腹,直碾得他惨绝人寰嚎啕大叫。 周围士卒惊疑不定,纷纷策马绕到崔承嗣周围,“你是何人?敢动我们都尉大人?!” 崔承嗣并没有回应,沉默地加大力道,直至对方口鼻涌血,昏迷过去。 “嘿你这人!”看着满地金银珠玉晃眼,那群士卒都气懵了。 一颗夜明珠滚到明姝脚边,她淡漠地攥起簪子,却仍低着头,心中惶然。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为她站出来。可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知道,也会这么做吗?还是会冷笑着走开,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有士卒欲要给崔承嗣教训,还没有扬起长刃,却因崔承嗣凛意肃杀的一个回眸,怔在原地,半晌不知所措。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阴狠骇人,他们突然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隶属于折冲府,和廷州的瀚海军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是以不认识崔承嗣。但有人却认出了那柄斧,一时间吓得腿软,从马背上摔下去,不住地磕头求饶。 “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太尉大人,大人饶命……” 崔承嗣置若罔闻,只是盯向还未起身的明姝。她抱着自己的双膝,青丝披散在纤弱的背上,仿佛因恐惧蜷缩成一团。 那一瞬,他忽地心弦异动,伸臂去拉她。 鹰钩甲套才到半空,便听到远处有人唤道:“崔太尉。”声音恬淡平静,却力比千钧,生生夺走了崔承嗣的注意力。 崔承嗣抬眸,才发现是岑元深。他穿着竹青交领广袖长袍,衣袂飘摆,颈项一串清白菩提,宛若谪仙踩月而来。 岑元深见崔承嗣止住动作,突然加快脚步,很快来到明姝身边,将明姝拉起。他没怎么用力,但明姝眼前发黑眩晕不稳,便如风摆柳,轻飘飘的扑过来。可又在距离他半步距离时,堪堪稳住身形。 默了半晌,崔承嗣不动声色将手背到身后,用沉凉的眸打量岑元深,“唤我何事?” 岑元深道:“抱歉,我找了她很久,没想到她在太尉这儿,情急之下,胡言乱语了。” 崔承嗣盯着一语不发的明姝,只觉得今夜酒意甚烈,烈得让他不太清醒。他复又问:“她是何人?” 岑元深乜了眼明姝,她轻咬下唇,秋眸泛水,一副忧惧的模样。他突然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随我一路向西行商。夜里因故发生口角,才离了客舍跑了。” 明姝诧异,不解地看向岑元深。 他怎么会这么说? “郎……”明姝檀口翕张,突然意识到崔承嗣在背后,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崔承嗣又将目光移到明姝身上,那宽广的翻领胡袍,根本无法在那瘦削伶仃的身上挂住,但衣裳太宽,叫人辨认不出真实的身材。崔承嗣愈发痛苦,不禁退开半步。 “如此,三郎自便。” 他无意插手别人的家事,只是齿岁渐增,认识的人一个个开始娶妻生子,他开始觉得有些荒诞了。即便她的身段那么像,也不过像而已,到底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他认识的那个,为了躲避他,连经营多年的驼马帮都散掉了啊! 崔承嗣抬头看了眼黑沉的夜幕,念及此,只觉得寒彻肌骨,压抑难耐。 身后瀚海军姗姗来迟,替崔承嗣收拾残局,崔承嗣无意再留下去,径直折返。远远的,岑元深对崔承嗣道了声谢,他视若无睹。有瀚海军士卒邀请岑元深和明姝到官驿喝两盅酒,也被岑元深婉拒。 长夜凛凛,就这样无声拉开三人距离。 * 白日尘土飞扬的街衢,到了夜里反倒被冷气压着,鞋履踏地,有种沉绵的感觉。哪怕已经离官驿很远了,明姝也吊着一口气,迟迟没有言语。 可她知道,若自己一直不开口,岑元深一定会很奇怪,奇怪为什么她如此失态。她不免来到一面青砖黄泥墙边,泛青的指尖抵着墙垣,轻喘了口气,缓了缓心绪道,“岑郎君,方才怎么在崔太尉面前撒谎了?” 她指的是他突然骗崔承嗣,自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一事。 她不知道压下了多少情绪,才忍住和崔承嗣相认的冲动。 可现在纷乱的情绪又涌上心头,叫她难以自持,以至于她无暇分析,岑元深方才意欲何为。 岑元深转着项前佛珠,却反问道:“明锅头不是曾说,崔太尉性情乖戾,杀人如麻,我还以为,方才你被吓着了。” 明姝美目轻掀,却也像他那日般,仿佛听到了什么拙劣的笑话:“所以郎君心急之下,谎称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好让他不敢碰我?” 她又似庆幸般拍了拍胸口,“说的是呢,如崔太尉这般人物,这些年应当没少虐玩女子吧?我听说昭国那位公主嫁给他短短一年,便被戎匪掳走了。也不知是真的被戎匪掳走,还是被他虐杀了。便是公主失踪后,各部酋帅使节,应当也没少给他进献俘虏,当中或许还有身段妖娆美艳绝伦的胡姬,他怕是要享用不尽了。方才他突然叫住我,我吓得不敢起来,又见他抬脚把那将军踩个半死,心里到现在还在打鼓。” 岑元深似乎诧异明姝对崔承嗣的误解,失笑道:“旁人或许贪恋美色,他却不同。他几乎把整条命都搭在镇守廷州上了。” “那些漂亮的西戎女,他也不感兴趣吗?”明姝接着问。 “西戎女?”岑元深忖了会,佛珠转得快促了些,却是哂道,“明锅头可知一句话,无欲则刚?崔承嗣便是个无欲之人,没有人能成为他的软肋。” 明姝睫眸光轻动,仿佛悬吊的心突然落回胸腔,背脊靠向冰冷墙垣,想到那日崔承嗣在帐中对她说过的情话,脸颊微微发热。 如果岑元深说的是实话,这些年崔承嗣身边便真的没有新人了。 原来,在外人眼中,他如此冷心冷情。 可他却亲口对她说…… 他当真忘却了她,无欲则刚了吗? 明姝正想着,岑元深看了会她,忽地问:“明锅头,既然你惧怕崔太尉,为何那么晚了,却来到了官驿附近?” “我吗?”明姝睫羽轻闪,柔媚笑了笑,“商队里的马匹近来吃了太多沙砾,肠胃积沉,我本想出来买些药材,谁知道会碰到他。还有一群戍边的匪兵,抢了很多商旅的货物回镇子……今日真是把我累坏了,也吓坏了。说起来,我也很奇怪,岑郎君又为何在此出现?” “我?”岑元深也重复了句,看向明姝,“我确实找锅头有事。白日我差人用几箱丝绸换了一个胡商的香料珠宝,夜里清点货物时细看,才发现他用鱼目混作珍珠,诓骗于我。我初次遇到这种情况,料想锅头见多识广,应当有办法替我捉贼。” “确实有个主意。”她仿佛上道,顺着他的话,轻轻掐断了更暧昧的可能,“他带着这么多东西,短时间跑不远的。岑郎君可以再以高利诱之,再围困之。” 岑元深看着她,却又似压抑不住,倾身上前一步,“这样么……明锅头,你的帽子去哪了?” 明姝纤白五指压了压自己的鬓角,才发现发已散了。 “掉了啊。” 她仿佛觉得失礼,背过身咬住手中玉簪,仓促地绾发。玉色皓腕伶仃,手势灵巧,乌发滑过发梢时,送来丝缕清雅的香气。 岑元深转着佛珠,不禁想,倘若他不是为了解围才撒谎,而是本来,便对她有非分之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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