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承嗣胸腔的凛意澎湃。 他虽恼恨她,却对小忆廷十二分上心。或许是为了让小忆廷能将心思从明姝身上转移到他身上,即便小忆廷经常被请来的夫子说顽劣,也从不训斥。 他由是发现了一点,这个孩子虽然外表和胆子随他,但本性和明姝一样,看见字画就头痛,最讨厌背书,却酷爱喜欢算账,满脑子都是生意经。说起西域各部语言,也如有神助,总比旁人说得像。便是前段时间,他因着语言的天赋,在中原和西域商旅的贸易会上,给崔承嗣长了脸。 崔承嗣眸无波澜,却忍不住想,若是将来他长大,将他举荐于朝廷,定会是个不可多得的经略西域各部的人才。 倘若他那狗刨一样的字,能有两分崔执殳的风骨,便更好了。崔承嗣不是个中人才,明姝也不擅长书画,小忆廷深得二人真传,每每落笔都叫人皱眉。 “阿娘马上就要过来了吧?”得知今日要踏春,他早就按捺不住了,根本不想学书法,在宣纸上胡乱写了两笔,把狼毫扔了,雀跃道,“我不写了,我去接阿娘!” 他还以为,明姝只是生病,平日不能见他。 崔承嗣瞥了眼宣纸上“刘忆廷”三字,冷道,“为何多写一个字?” “你不是让我写自己的名字吗?”小忆廷奇怪道,“阿娘说,我叫刘忆廷。” “何时叫刘忆廷?”崔承嗣沉眸,追问道。明姝明明告诉自己,他叫刘忆。 “笨笨,我当然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小忆廷嫌弃道。 崔承嗣看着那名字,忽地惶惶不安。刘忆廷,忆廷,她竟然给孩子取名忆廷,原来那时候,她便对廷州存了念想。她怀念的,是廷州,还是廷州的故人? 崔承嗣的头突然剧烈地痛起来,迫切想见到明姝。他很想问她,所以那时候,其实她对他也是有感情的,而不是如他以为的那样,他们之间只存在欺骗和被欺骗。 她说的误会自己将要娶曷萨那女人,也并非狡辩。她也曾喜欢他吗? 崔承嗣飞快地走向睦雅居,心口似乎都因为过分剧烈的跳动而燥热。 才迈步进入小院,却见一身新装的明姝不知何时倒在台阶下。她的身量又纤窈许多,那脸色惨白,是脂粉也掩不住的憔悴。 “明姝。”崔承嗣目眶欲裂,上前抱起她,却见她手已十分冰冷。
第60章 “明姝!”崔承嗣大掌扣住明姝的手, 奢求给她一点温暖。但他也冷得可怕,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不得不将明姝送进屋中。 她穿着最衬时的衫裙,却看不成山茶花了。 小忆廷偷偷跟在崔承嗣身后, 见明姝晕倒, 忙不迭跑进暖阁里。东暖阁中,炭火烧得这样旺, 可崔承嗣怀里的明姝, 仿佛冷得死过去般。 “阿娘, 阿娘……”小忆廷慌忙走到床边, 推了推明姝的胳膊,但是推不醒, 他不免大哭起来,“阿娘别睡, 快起来看看我。” 他哭扰得崔承嗣心颤,他替明姝盖上衾被, 一面差派人去请大夫, 一面把小忆廷先抱走。小忆廷勾着他的脖子, 拍打他的背,“你要把我带到哪里?我要阿娘!姥姥就是摇不醒,睡进大盒子里了, 阿娘也会躺进去吗?” 崔承嗣将他带到屋外, 才喝止他的哭闹,自己的声音却在发抖, “不会。她不会有事的。” 他将手掌扣在小忆廷的肩膀上, 胳膊也在轻微发抖。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太久了,却不想, 明姝也会痛,也会病,她只是习惯忍耐和伪装,就像从前一样,再不高兴,也总是不形于色,然后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吞云吐雾。 他这样强迫她,只会让她像那山茶一样,在灿烂的春日里,枯萎凋谢。 夜色如霜,明姝睫羽轻抖,疲惫睁开眼。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带着小忆廷回到了山水皆美的南诏,回到了熟悉的商队。她试图在昏暗中看清楚面前的景致,看看那梦里的景色是不是真的,但她看见了崔承嗣。 他靠坐在床边的圈椅上,屋中炉子烧得很旺,他以手支颌,沉默地半寐。听到响动,倏地掀起纤窄的眼皮,目光锁定她。 他苍白清俊的脸罕见有落拓之色,确定她醒了,便起身走到塌前,道:“明姝。” 他在担心自己吗? 明姝却不自觉地往床角缩了缩。她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有相熟的婢女采苓和绿衣来告诉她,崔承嗣请她到院外看山茶。她任她们替她梳妆打扮,然后看着她们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是了,崔承嗣不允许那些人靠近自己,因为他觉得她就像那条火蟒一样,危险狡诈,总能想办法蛊惑旁人。 她便自己默默走出了屋门,抬头远眺,檐上丹阳烈烈,不知怎么忽然被刺了一下,瞬时间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见崔承嗣皱眉,她才又怯怯地伸出柔荑,主动攀附他。 现在只有示弱,他才能怜惜她,不对她做太过分的事。 但那指甲隐隐泛紫,纤秀的五指凉得不像话。崔承嗣便知,那不是出于她的本意。大夫说,明姝素来动心忍性,加之长时间被磋磨,导致郁结五内,精气亏损,才会突然晕倒。如此情况,需得宽心温补,不能再压抑下去。 动心忍性,所以总是喜欢忍耐本性去讨好旁人。她从小寄人篱下,年纪轻轻,又成了商队头子,更不可能叫人觉察她的情绪,便连崔承嗣,也无法洞察她真实的想法。 “明姝,你怕我?”崔承嗣面色若伤,问。 明姝不知他又耍什么花样,狐眸轻掀,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但她最后还是轻阖上眼帘,违心道:“都是我罪有应得,你恨我,也是应当的。” 如今她被他奴役日久,连正常的日子该怎么过,都快忘记了。她只求他善待他们的孩子,不要让小忆廷知道,他们的关系如此难堪。 崔承嗣突然攥住她的手,迫近她,掌心贴住她的心口:“明姝,难道你只畏惧过我?你为我生下忆儿,还取名刘忆廷……又作何解释?” 他不想再这样伤害她了,只是,他现在更需要得到一个真相。但他也害怕她回答的时候,会因为撒谎而心跳加速。 看到她眸光轻动,惶惑躲闪,崔承嗣神色越发压抑,“明姝,不要再对我撒谎,求你怜悯我。” 他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即便是临到绝境也不会恳求什么,但他现在只想知道,她曾经爱他。那不是他的妄念。 明姝才知,他发现她曾经骗他了,小忆廷名叫刘忆廷,而不是刘忆。那时候她急于离开他,所以撒谎。 可她没有倾诉过吗?她现在根本没有欺瞒他的想法,甚至向他解释过自己逃跑的原因,只是他不相信。 “你还想知道什么呢?”明姝看着心口的手掌,笑了下,“也好,难得你愿意听,我便告诉你,因为我也爱你。只是从前,我替王室公主嫁给你,不敢奢求当你得知我真实的身份,依然喜爱我,所以我便按照我的心意,从你身上得到了我想要的。忆儿的出现是个意外,我一度不知道,是否应该让你知道他的存在。” “所以,你觉得我是一个在乎门第之别的人?”崔承嗣忽然将她逼到床头,眸色陡沉,“那你可知,比起那些,我更恨被欺骗。父汗骗我,他把我骗到宫帐里,说要弥补曾经对我的亏欠,却给我下毒,那是我生身父汗,多少次午夜梦回,我都不敢相信,他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儿子。便是那领养我的叔叔,也为了私利将我的存在出卖了。” “明姝,你知不知道,你曾经的欺骗让我多恨你?我根本不喜欢你的伪装,只想看见真实的你。” 明姝想起来了,那夜他寒毒发作,口中喊的,是阿爹要杀我。不仅仅是向崔执殳解释,崔照杀他在先。还是向他母后倾诉,他的父汗要毒杀他。所以他才如此痛恨曷萨那,厌恶胡人的一切。 “可那时的你什么都不说,我猜不到的……”明姝不禁以手掩面,忽然不知该高兴还是心痛,“崔承嗣,如果你想知道答案,我那时当然爱你。可是,现在我畏惧你,” 明姝狐眸盈水,仓惶地看向崔承嗣,那俊美狂狷的面孔,叫人心动又畏惧。她用冰冷的指尖抚过他的刀痕,捧起他的脸,颤声道,“你位高权重,生杀予夺,我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接受继续爱慕你的我。每当我试图对你好一点,就会想起你强迫我的一切,想到那种无法逃离你的掌控的窒息感。” 她该如何幸福地告诉旁人,崔承嗣是如何爱她的? 将她用镣铐囚起来,用各种各样的办法,逼迫她一遍一遍承认,只爱他一个吗? 崔承嗣怔然,蓦地桀桀低笑,原来,是他自己搞砸了一切……他不够聪明,也不够细心,才用了这样的方式,毁掉了她对他的爱慕。 默了会,他忽地拔下明姝鬓上金簪,强迫明姝攥进手里,对准自己心脏的位置:“如果现在你已经怨恨我,可以杀了我,来宣泄你的愤怒。” 他怕明姝的簪子刺不进心口,又将衣襟扯开,袒露胸膛,让那簪子直刺他的皮肤。倘或这样能让她感觉到他的心意,死不足惜。 他只要知道她爱他,哪怕在这一刻闭上眼,生命也圆满了。 明姝才发现,他本质上还是个蛮人,喜欢用见血的方式表达极致的爱恨。 崔承嗣等不到她的动作,复又逼视她,近乎癫狂道,“明姝,我曾比任何人都渴望你只属于我,对你做了许多过分的事,因为我以为,那便是爱一个人的方式。我崔承嗣,也早将自己的躯壳灵魂完全献给你,我的性命,由你生杀予夺。” 他操控她将簪子刺进心脏,但明姝却挣扎着,将那簪子扔掉了。 她惶惑道:“我怎么能杀了你!你是忆儿的父亲。” 她还没有恨他到要取他性命的地步,只是还无法忘记他加诸在她身上的伤害,还无法那么信任他。她现在连刺伤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远比让簪子刺进心脏,更让崔承嗣痛苦。 他忍不住抱住她,桎梏她伶仃的背脊,压抑道,“明姝,如果只因为我是他的父亲,你才顺从我,我宁可你挞伐我,只要你能重新接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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