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就包括商氏。 商贤弹劾谢灵玄共计一十八条罪状,包括冒充一品朝廷命官、诱引朝臣养妓、诬陷张氏皇商、强占温家女、逼温家女勾栏为妓、毒杀温氏幼子、火烧商府等等。 商贤自从死了儿子后,一直蛰伏隐忍,暗中收集谢灵玄的罪证,就是为了反戈一击。 一十八条罪名,条条诛心,排山倒海地朝谢子诀砸下来,最轻的一条罪名都是髡首之刑。 谢子诀如丧考妣,天都塌了。 他只是个读书人罢了,从小到大苦读圣贤书,如何能应对这样波诡云谲的朝政争斗? 商贤见他不回击,更认为他是做贼心虚。 谢子诀有口难言,这孽都是原来那个谢灵玄做的,与他实在无任何关系。 但他现在和那个谢灵玄绑在一起,那个谢灵玄就是他,他就是那个谢灵玄,那人死了,这些罪名就都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若将真相坦白,且不说有没有人会信,明摆了就是承认他是假的,他冒充了人家谢相,下场同样会很凄惨。 谢子诀好后悔啊,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覆水难收了。 若他从一开始就大大方方地宣布自己的身份,最多就是被人嘲笑几句而已。 可现在有人要弹劾他,他才说自己不是谢灵玄,难免有临时托口、推卸责任之嫌,越描越黑,商贤正好可以反咬一口,说他临时编造谎言。 毕竟疯子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 换句话说,众人心中认定那人才是真正的谢灵玄,已经潜移默化地认定谢子诀是假的了。 太后不喜谢氏,趁机也想给谢氏重重一击,好重新控制少帝。 谢子诀束手无策,只能去求长公主。 长公主退隐多年,对这些朝政之事从不过问,并帮不上忙。 她还纳闷呢,自己这大儿子一向最会处理朝中这些尔虞我诈的,怎么忽然这般懦弱废柴,为什么不像以往那样还击敌人呢? 官场和内宅息息相关着,一门主君是否风光荣耀,往往决定他的内宅是否风光荣耀。 谢子诀在朝中四面楚歌,谢氏在名流中的地位也急转直下。 许多贵妇避灾讳祸,短短几日,就不和谢氏联络往来了。 谢氏这长安第一世家,俨然成墙倒众人推之势。说来,被人极端敬仰和极端嫌弃,也就只在一夜之间。 谢蕙儿马上就要成婚了,嫁妆中缺少了一十二颗南洋明珠。南珠虽然珍贵,却并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东西,只因谢府近来运势不顺,才使南珠都凑不齐。 翻遍谢府库房,也就温初弦手里有此物,还是当年盛世大婚时,谢灵玄亲送给她的聘礼,颗颗莹润光泽,晶透非凡。 长公主便想,先把温初弦的南珠借来用用,给谢蕙儿当嫁妆。谢氏本已式微,蕙儿若不带足了聘礼前去,一定会被婆家看不起的。 但动用儿媳妇嫁妆这种事,长公主开不了口,便叫谢子诀去游说温初弦。 “先借给蕙儿妹妹用一用,今后我会为你买更好的。” “……你不答应吗?” “弦儿,蕙儿也是你的妹妹,成婚乃一辈子的大事,左右你留着那珠子也无用,就给了她吧。母亲会感激你的,我也感激你。” 温初弦沉沉吐出一口腹中浊气。 还能怎么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以前听说丈夫在外欠了债,就会用妻子的嫁妆填补,她当时还不信,今日算是见识了。 她若有若无地瞥了谢子诀一眼,“玄哥哥,你真的有在意过我吗?” 谢子诀被她问得一懵。 “我自然在意你。” 温初弦道,“若我说,那十几颗明珠,也是我的爱物,我也舍不得呢?” “弦妹妹你为什么要蓄意为难?明明那些珠子你放在仓库里,都落灰了你也不戴一次。如今蕙儿妹妹要用,你就临时说你喜欢?” 温初弦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就怒气攻心,脱口而出,“那是他送给我的,我就是喜欢。”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的空气顿时冷凝到了极点。 隔了半晌,谢子诀才酸然苦笑,“你果然心中还有别人。既然如此,你还迁就我做什么,我放你和离变好了。我一早就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 温初弦也黯然失色。 她怨谢子诀这般轻视她,话赶话,就把那人给搬了出来,其实并不是真的爱慕那人的意思。那珠子也确实不是她的爱物,放在库房很久了。 但她就是意难平。 谢子诀把她的气话当真了。 对父母孝顺,对她这妻子却冷酷无情。 温初弦心下闷然,不愿再在这死气沉沉的谢府呆着,想往群玉楼去听听曲儿,品品戏。 戏能浇愁。 谢子诀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冲了,微有后悔,问她去哪儿,她却只说随便走走。 她没跟他明说去戏楼那种地方,否则谢子诀定然认为伤风败俗,阻挠她前去。 勾栏她都不止一次地去过,区区戏楼,又有什么不能去的。 谢子诀面带愁容,又问,“那,南珠……?” 温初弦披上云锦斗篷往外走,头也不回。 “给蕙儿吧。” 谢子诀失神地望向她单薄的背影,悲从中来。 他刚才说和离是假的,他舍不得和她和离。她就是她,娶再多的妾室也替代不了她。 他不明白少年时那温柔如绵羊的弦妹妹,怎么就变得如此浑身是刺。 或许他和她都有错,却彼此都那么倔强。 · 温初弦出门时,天空正下着雨。春夏之际雨水总是多一些,要随身常备着油纸伞才好。 汐月怕温初弦着了风寒,便劝她别去了。可温初弦执意要出去走走,在风雨凄凄的日子里,看戏是唯一的消遣了。 汐月叹道,“其实夫人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直接跟公子说您要看戏,叫公子派马车送您就好。公子不介意您去这种地方的,他以前还亲自陪您去呢。” 温初弦低沉道,“过往之事,休要再提。” 谢灵玄完全不介意她出入勾栏戏楼,因为那个人生性放浪。 谢子诀却不一样,他是守礼的君子,不会容忍妻子流连这种烟花之地的。 至群玉阁,温初弦付了银钱,直直往二层阁楼上去。 此处少有女客,掌柜见竟是一位贵妇独身而来,不敢怠慢,忙上前招呼着。 温初弦说,“给我个僻静的地方吧,最好是雅间。” 她内心乱得很,见人就心浮气躁。 掌柜的应了,只因温初弦给的钱够多,便将她领到了阁楼的最高处,辟了一处台子,叫几个戏子单独给她唱戏。 温初弦饮了几杯酒,醺醺欲醉。 汐月劝她少喝,不然公子和长公主会生气,她也不管不顾。 几个戏子唱得畏手畏脚,温初弦一阵烦闷,将人都轰走了。 汐月也被她赶了出去,她捡起井天蓝的戏服,自己穿了起来,甩甩水袖,自顾自地哼了几曲儿。 不是说她母亲是唱曲儿的青楼歌姬么,她作为女儿,自然也会唱的。不过她只唱给她自己一人听,取悦自己。 唱了一会儿,她累了,颓然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酒意上头,她头疼得跟裂开一样,铅块坠坠。 掀开沉重的眼皮,她这才看见,还有一个戏子在台下,竟还没走。 那人扮着一副青衣模样,眼角画得甚是迤逦妖冶,一声不响,在台下看了许久。 他的妆太浓,衣衫又太秀丽,并看不出他原来的模样。 温初弦浮上一阵怒。 “不是叫你们都滚么,怎么还留在这儿?” 她冷冷的,说话有点硬。 那人歪歪头,依旧有恃无恐。他神情散淡,并不如其他戏子那般畏惧于她。 温初弦嗔意愈甚。 刚要走过去,那人却首先起身,行云流水地甩了甩水袖。 他开嗓,嗓音空灵、清透。 温初弦嗤了声。 许是个准备献殷勤的小戏子。 她没继续赶他走,而是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 “既然比我会唱,那就唱。” 她抛了锭银子给他,带有戏狎和侮辱的意味。 那人却接下来,叮地一声撂到了桌上,随即给她唱起来。 唱的是那一曲《惜花记》,演的是樊盈盈。嗓音似天畔的流云,山涧潺潺的泉水。 温初弦无精打采地听着,也不知是不是凑巧,这小戏子竟恰好唱到了她喜欢的戏目。 他身形颀长,高挑,扮上女的,还真像个女的。 他从台上跃将下来,柔滑的水袖一挑,拂过她的雪腮,像是在勾引与挑逗她一般,好生无礼。 水袖滑过鼻尖,传来一阵淡而锐利的香,是檀香和兰草香的混合味道。 温初弦一瞬间头晕,眨眨眼睛。 她微含讥诮,“放肆。” 可那人却缠缠绵绵地萦绕着她,连属不绝。 温初弦并不怕这样身份的人,本朝的戏子属于下九流,而她怎么说也是谢府的贵妇,尊卑天壤之别,她随时都可以喊人,将这放肆大胆的小戏子拿下。 若她平时清醒时,她一定会这么做。 可惜她现在并不那么清醒了。 群玉阁的酒,喝起来淡如白水,其实浓如烈火。 她又失控了,身体和精神越来越麻木,终于完全被另一股力量所牵制,情不自禁地随那人甩起袖子。那人亦翩翩在她身边,若即若离。 两人一块唱了一场戏,演了一场舞,配合得亲密无间,像是心心相印了十多年的故交。 这样和陌生男人接触、和戏子接触,当然会被谢子诀和长公主等人认为是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行为。 可是她喝醉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逾矩,旁人谁又晓得呢。 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也不知。 温初弦神神叨叨说,“你很像一个人。” 她方向感失了,是对着空气说的。 那人轻拂水袖,将她的身子转过来。 她是在跟他说话,该对着他。 温初弦却又不说了,面对一个下九流,懒得多言。 长公主、谢子诀他们谁不是高高在上,她今日也要高高在上一回。 他神情有种迷惑人的力量,骨节分明的手,缓缓靠近她的心口,正如昨夜她做的噩梦一般,手成五爪形,似要将她的心脏抓出来。 空气中弥漫了热烈和危险的信号,恐惧的寒流流淌在温初弦心中。 温初弦本能地欲躲,可身体却像被什么法术定住了,呆如木雕泥塑。 她的心脏剧烈地抽搐。 猛然抬起头,须臾间竟以为谢灵玄就在她面前。这种在他手中无力挣扎的感觉,实在太熟悉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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