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桌上的碎石推到一旁,抱温初弦坐在自己膝上。说写就写,宣纸摊开,便叫温初弦将当初他们成婚时的情话再度落在纸上。 温初弦思忖片刻,提笔蘸了点墨,留下连枝共冢至死不渝八字。犹记得成婚前夕,谢灵玄曾在温家阁楼中逼着她写下这几字,当时苦涩痛苦无限,现在同样的几个字再次写来,却另有一番滋味。 她总觉得自己对谢灵玄这爱来得太快了些,仿佛头脑一热,什么血海深仇也顾不得了,说爱就爱上了。说来她真是极无耻的女人,全哥儿的一身重病都是谢灵玄所赐,如今她却在仇人怀中苟且贪欢。 谢灵玄凝视了宣纸半晌,赞道,“娘子的字比去年好多了。” 两人用簪花小楷写下自己的名字,谢灵玄将那张纸仔细收好,来日就请工匠依照宣纸上字迹的图样,重新镌刻一块新的夫妻石。 对视一笑,夕阳中心意相通,乃为一对真正情谐意美的夫妻。 …… 谢子诀许久不出现在温初弦面前,久到温初弦真的以为他离开了长安城,平平安安地到别处过活去了。 可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多久,风波再起。 九月廿八霜降那一日,树枝上结满了白花花的冰晶。清晨雾气缥缈,长安城如泡如影的楼阁隐约其中,有若仙境。 温初弦和往常一样,往香染居去照顾香料生意。她今日要去码头边采购一批从南洋运来的秘香,然后调制一种新品。 刚到码头边,就出了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又碰见了谢子诀。 他一身布衣打扮,用褐巾将面容裹得严严实实的,见了温初弦就一个劲儿地拉她,痛哭流涕,多有歇斯底里之意,精神状态已不能说正常。 谢子诀,他居然还在长安城没走。 贴心丫鬟汐月立即大惊,便要喊人,温初弦看清是谢子诀,连忙阻止了。 温初弦扯谎道,“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汐月你先在一旁等我吧,千万不要跟过来。” 汐月是最忠心谢灵玄的,若被她认出谢子诀来,谢子诀估计就没命在了。 汐月如何肯答应,可来不及犹豫,温初弦已被谢子诀给扯走了。 谢子诀本是一个文弱书生,可这些日子来连遭灾厄,人在极端情势之下,自然迸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大力来。 温初弦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背后,数次险些摔倒。他的步子太大了,她根本跟不上。 谢子诀这样情绪失控,多少有些逼迫她跟他走的意思。她不断回头看汐月有没有追过来,喧闹的街市离她越来越远,不知怎地,忽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她不该落单。 谢子诀直将她扯到一块废旧的码头边,才堪堪停下脚步。 头巾一落,他的一张脸露出来,赫然狰狞无比——那哪里还能叫脸啊,分明就是被踩烂的鞋底子。 一道道又深又交错的猩红伤痕躺在他脸上,总共有十六七条那么多,道道皆是狠毒至极,使他浑像一个怪物,竟半点看不出他原本那清雅俊朗的样子。 温初弦没有准备,骤然见到这鬼魅一般的脸,险些被吓晕过去。 “你……?” 她脚下不稳,一把摔倒在废旧的船只和渔网上。 这张可怖的脸她从前仿佛梦见过,如今竟真成了事实。明明那日她亲眼见他从大理寺狱里出来,脸还好好的。 谢子诀泪水如雨流,嗓子里撕心裂肺地喊着什么,可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难受啊,憋得头发都快白了。 谢子诀蹲下来,呃呃呃凑近温初弦,幽怨地叫她看清自己的脸。温初弦不断后退,险些栽进身后的湖水中。 说不怕是假的,面对这样一张非人非鬼的脸,任何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畏缩。 温初弦面色如此苍白,谢子诀失望异常,以为她也在厌恶他。 他将她连搀带扶,不顾一切又往废旧码头里面走了走。 破船室中满是死鱼的臭味和尘土味,呛得温初弦直咳嗽。他的动作又太惶急,剐伤了她好几处皮肤。 谢子诀失了理智,事实上谁被害成这样,都免不得要疯掉。 温初弦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掉,被吓出来的。她叫了声“玄哥哥——”完全是在极度惊恐中,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去,尝试着安慰谢子诀。 他从前是多么文弱沉静的一个书生啊,现在的他却红了眼睛,说他一时三刻要剁下她的脑袋都信。 谢子诀泪水止住了些,将她的手握住,反过来用力气,将她压在了冰冷肮脏的船板之上。地上满是渔网,还有生锈的剖鱼刀,硌得人生疼。 他赌气似地扯开了她的外袍,从那通红的眼睛中来看,他是想沾她的身子,以此来羞辱谢灵玄。 温初弦受惊过度,心肺开始针扎般疼痛。从前谢子诀在谢府中时,她一和他接触就会百般身体不适,如今许久不见,这不适仿佛更剧烈了些。 “不要。” 她恳求道。 就算是谢灵玄,她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一个古旧的船室里,袒露衣衫行那种事。 谢子诀却浑然不听,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孝顺父母,尊敬妻子,慈悲得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今日的异常,可能与他遭受的诸多苦难有关。 他继续去扯温初弦的衣衫,却遭到了温初弦强烈的反抗。若说她一开始对他还有同情和怜悯之心,这会儿就只剩下自救之心了。 见她如此坚决地抵抗他,谢子诀好怨,更痛恨自己的软弱。他心灰意冷之下,就瘫在了一边,对她的桎梏也松了。 温初弦借机撑起身子就要走,像躲妖魔鬼怪一样,连一丝怜悯都不给他。 今日谢子诀找上她,原本没打算伤害她,而是找她求救的。 谢子诀悲愤交加,用一张渔网兜住她的双脚,姑娘应声摔在地上,摔得额角都流血了。 他趁机追了上去,用渔网将她的双手捆住。用的力气很小,怕真勒坏了她。 他被害成了如此模样,她却还在日日和他的仇人承欢苟且。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般无情? 从始至终,她嫁的人都叫“谢灵玄”三字,他才是谢灵玄啊。 谢子诀见她摔破了头,稍稍有些后悔,上前去欲道歉。 可温初弦昏昏沉沉地瞥向他,眼波中全是冷意。 或许更深一层,是愤怒。 谢子诀登时心都凉了。 完了,弦妹妹误会他了,今日他再也无法好好跟弦妹妹说话了。
第72章 舍命相救[微修] 谢子诀他哪里挟持过人呢, 一双手是用来读圣贤书的。他的渔网束得甚是笨拙,被温初弦稍微使些力气就挣开了。 温初弦从脏乱的地面上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就要往外逃。 谢子诀跪在原地, 望向她的背影,哀嚎填满整个破船室,如同鸮叫。 他就是个落入地狱的人, 如今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脸被毁容了,嗓子也烂了, 废人一个,无依无靠, 即便不杀他,他孤魂野鬼似地流浪在这长安城中, 能怎么样? 弦妹妹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如果弦妹妹也不救他, 那他就唯有从这澜河边跳下去了。 温初弦走出了两步,忽被谢子诀这啼血般的哀鸣震慑住。 她怔怔回过头来,念起儿时与他度过的那些欢美时光,呆立半晌, 心肠不由自主地软了。 毕竟他是玄哥哥,她爱过那么多年的玄哥哥。 她失神摸着自己的心口, 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是玄哥哥迷失了,还是她迷失了。 谢子诀扬起脸颊, 浑浊的泪水蜿蜒在丑陋崎岖的面庞上, 嗓子里发出一些含混的哭声。 他想说他的脸成这样, 不是天灾, 而是人祸。就是她日夜温存、喊着夫君的那个人,将他的脸划了十六七剑,才把他弄成这副鬼样子的。 从此以后,那张谢灵玄的面容,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只有那人才有了。 温初弦泪如雨下,终于还是没忍心这么一走了之。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擦拭谢子诀如泉涌的泪。 她哽咽说,“你不要这样。” 谢子诀崩溃了,一把搂住她的双腿,伏在她的衣裙上啜涕起来。这个姿势他从前只对长公主做过,是极度依赖的意思。 温初弦被他抱得身子有些站不稳,恍惚间想着……谢子诀是否也怨着长公主? 毕竟谢灵玄一回来,长公主就认出他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了,却仍然选择沉默,任由谢子诀被抓进大理寺。 先帝崩殂之后,谢氏的满门荣耀只靠文曲星谢子诀一人维持,长公主与少帝这侄儿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她手中既无实权,又无靠山,空有一副尊贵的身份,实则只能算是个孤老罢了。 从裴让一个四品官员都敢围剿谢府就可以看出来,长公主和谢氏满门实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谢灵玄他就是谢家的救星,是谢灵玄让谢府免于抄家流放之难的。 所以这个儿子不管是亲的疏的,长公主为了保住阖族的性命,都必须把他当成真的。 可惜谢子诀当事者迷,根本想不清楚这一节。他落在别人的彀中,兀自苦苦挣扎,难以醒悟。 温初弦顺从了谢子诀一会儿,谢子诀神志渐复。 事发匆忙,温初弦身上并没带什么金银贵重之物,只有一些发簪、耳饰之类的。 她悉数都卸下来交给谢子诀,叫他赁一艘船,速速离开长安。 那人既敢肆无忌惮地划伤他的脸,自然也可以要他的命。 谢子诀枯木般的手掌却死死抓着温初弦,可怜无比。 他不要一个人,他怕孤独,他要她和自己一块走。 温初弦迫然,她怎么能和他一起走呢?正如上次她和他一块逃一样,有她在,不是助力,而是催命。 “不行。” 蹉跎了许久,温初弦额头的血迹都干涸了。 她不断朝码头外面张望汐月的身影,按理说隔了这么久,汐月早该追来了,却迟迟不见影子……难不成那丫头回府去搬救兵了? 那谢子诀更得赶快走,一刻都耽误不得。 谢子诀见温初弦满是拒绝之意,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熄灭了。 他乖僻地瞪了瞪眼,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只顾着将她拽起来,继续往码头深处走。 这一处荒凉不已,早无人烟,再往里走拐到了一处洞穴,又黑暗又脏臭,地上摆了些乞丐乞讨来的食物和水——正是谢子诀多日以来续命偷活的地方。 温初弦略慌,被拉到这种地方,可算没人能找到她了。 谢子诀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摆,不断恳求她怜悯他,就差给她叩首了。 他狰狞的血肉,配上他那咄咄逼人的哀嚎声,如海浪般拍打着人,情不自禁地令人感到恫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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