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灵此前一太子仆,所领不过五百。 如今乍掌大权,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从传檄到集兵,拖拖拉拉半个时辰还没整兵,连他身边的随从都说:“将军奉旨在手,如有不从拖延者,可立斩。” 朱灵却惧怕八部校尉这等久经沙场、元老级别的禁军大将,恐引营啸,怕被清算,犹豫不定。 就在僵持时,朱雀门的火光冲上了云霄,军中震惊。 步兵校尉师不疑暗地传话:“朱雀门毁,社稷动摇,恐怕是有人占据宫中,窃符矫诏,行悖逆之事,欲裹携北军挝杀三公共赴此难,不宜发兵。” 这话传出,别的七部也安安静静,没有什么回音。 虽然朱灵这个愣头青的威望才能让北军校尉不买账,但师不疑是什么货色其他人心里门清—— 师不疑之妻郑娆乃长亭侯郑安之女,他就是丞相的侄女婿。 若郑沅事涉谋反,师不疑也是夷族死罪。 越骑校尉周广是河东解人,身长八尺,腰大十围,勇冠诸军,力能博虎。此人皮笑肉不笑的送走师不疑谴来的传信官,对副将说“护军将军无能。今日杀敌平叛,首功在我。” 从厩里牵出马来,一跨而上,策马出营时拔走操练用的尖头木棍,打马便朝师不疑的营盘而去。 师不疑见周广打马孤身而来,以为要与他共谋,满面笑容迎了上去。 却不料周广到辕门也不收缰,一任战马冲上去,挺棍如槊,直扎向师不疑喉咙。 那马一路疾驰而来,冲得太快,似一道闪电掠过,师不疑笑容都没来得及从脸上退去,就被木棍扎了个对穿,霎时口里血沫飞溅,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眼睛鼓着不可置信看向马背上的周广,稀稀拉拉从嘴里慢慢呕处一滩血,方才艰难的咽了气。 周广喋血杀将的举动惊了军营,副将匆忙集兵,周围乱作一团,监军的朱灵都傻了眼。 眼看营啸要起,周广踩着师不疑尸首,将那根插入喉管的尖棍扯出,一跃而上高台,敲得旗杆震天响。 “天子有难,社稷倾危,传檄令我等讨贼。师不疑是叛贼亲眷,大敌当前,动摇军心,依令当斩。祸止他一身,余者无罪。今日我冒死斩他,待我讨贼,当向陛下束颈请裁。” 说罢,又骑上那匹马,穿过辕门扬长而去。 …… 朱雀门燃烧的刺鼻气味滚滚浓烟弥漫数条街,长亭侯郑安的府邸紧挨着丞相府,也离未央宫并不远。 郑安忙去打听丞相出宫没有,但派去的人还没走到,就一路奔回来,说是有一队人马把丞相府围起来了,也正朝这边来。 郑安知道大事临头,让人传讯儿子太子洗马郑延志、车骑都尉师广等速速往未央宫与郑无伤会和,又叫自己的幕僚速速去联合素日来往密切的旧部,连发数信,抛下一家慌乱老小,自己轻甲在内,一袭赭衫布袍在外,择一匹驽马,单骑绝尘而出。 郑安一路往北辰门奔去,马大汗淋漓,铁掌磨得发烫,背后烟尘滚滚,汗水蜇得眼皮睁不开,却没有须臾的停顿。 所幸北辰门还没关,放他过了关。远远的,北军营地飘着旗帜,郑安在离第一个岗哨数十丈开外勒马下来,步行至前,递了名刺,说是步兵校尉家里人,与他捎带了几句话,请他来营前。 说话间,后头就有伍长来问。 “这是?” “师将军家里仆人。” “叫他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一盏茶的时间,郑安额上汗水被风干了,心里突突跳个不住,一点一点熬着时辰,忍不住要再去探问时,远远看见十丈开外旗杆上挂了一个人头,此际风吹着人头敲在旗杆上,半截脖子上碗大一个疤。这一眼忘得他一口寒气直吸到咽喉,旋即冷汗簌簌寒毛倒立——他女婿师不疑脖子后有个一模一样的大疤,是幼时爬树摔下来落下的。 情势比他想的更加糟糕,北军已经在最短时间内被接管了。 郑安拔腿就跑,连滚带爬上了马,没命的往回奔逃。 营里立即有人追出来,当他只是个仆人,跑了也无甚干系,没有死追,郑安才得以脱逃。 …… 日影渐斜,朱雀门的废墟上升着袅袅残烟,血样暮色渐渐浮染桂宫。玉阶如练,攀沿欲登天,残阳下,绰影三两点,都在快速的移动——那是从长安各地传令回来的黄门和郎官,将各地情形一一上报。 “卫尉亲自坐镇,调沧池之水扑火,朱雀门明火已熄,火势延绵至广安门,严加戒守。” “天狩、天镇、永安、永宁、南台、北辰、华丰、清茂八门已经封锁。” “丞相府、长亭侯府、舞阳长公主府已控制,家人老小俱在,长公主、长亭侯不知所踪。” “越骑校尉周广阵斩叛贼师不疑,副将景义暂代步兵校尉之职。” “北军两万人陈兵北辰门外,护军将军朱灵请启武库。” “车骑都尉师广、太子洗马郑延志反叛,叛军攻入东司马门。” 明面上看,局势一片大好。 封锁了长安、钓出了叛贼、控制了最重要的北军,长安已成铁瓮,叛贼插翅难飞,等死而已。 但朱晏亭十分清楚,没有皇帝亲自出面,政治上最重要的势力——太尉蒋旭、驸马都尉赵睿、太仆谢谊、卫尉、光禄勋等还没有任何偏向一面的表态。 朝中失主多日,人心不定,都在作壁上观。 所有人的目光都瞄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一关——谁得武库。 她也在等,坐在高位上,垂目安静的望着投在地砖上的晏晏暮色,青砖被打磨得雪亮,砖上云影绽着绯红的霞。 最后一丝暮色也要湮灭之际,门口终于罩了一影。 “回殿下,临淄王世子齐元襄已派人封锁武库。” 她并没有安排齐元襄! 齐元襄手里哪来的兵卒控制武库? 不知是烛火颤了一下,还是她骤然抬起的眼睫,掀动此间晦色风波。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把刀出现在了报讯人的脖颈之后,手臂一勒,血液飞溅到地砖上,离她仅数丈之距。 血腥比夜色更快的袭近。 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无处不在的、喧吼大叫。 “宫车晏驾,皇后矫诏,护太子者万户侯。”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还在改,尽快更。 感谢在2022-03-22 08:01:40~2022-04-03 16:4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一瓶、月出长安、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快乐小吃货 10瓶;神奇的小鸡 8瓶;啻 6瓶;青藤、maruko 5瓶;甘棠妃、早睡早起不追更 3瓶;calm、花豹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永昌(四) 人命如草芥, 天地之蜉蝣,沧海之漂萍。 庄严宏大的皇宫像张着獠牙巨齿的猛兽, 个人的爱恨、喜恶、荣辱、悲欢、恐惧、希冀都微不足道, 轻易便被它以权力和人群赋予的刀锋和剑刃干脆利落割成一条轻飘飘的血带,从一个人的喉口流出,踩入另一个人的鞋底。 灯火被撞翻了几架, 灯油将人滑倒,血流的多了也会黏腻的淌过足底,宫娥太监四散奔逃跌跌撞撞, 尖叫此起彼伏, 腥味夹杂着宫殿里威严肃穆的焚香——这是已在这里发生了千百遍的、使人厌倦的戏码。 在这一刻, 朱晏亭忽然意识到,她押上命的赌局不过如此。 在这,人命一文不值。 这么多人被迫绑架到这艘名为至高权力的大船上,被巨潮裹挟,轻而易举的托起,又不费吹灰之力地碾为浮沫,完全没有选择的机会。 君王的影子影影绰绰还在帷幕之后, 她坐在帷幕之前,有卫士高喊护驾, 重重刀戟作成的门阻挡在她面前, 血还是浸向了她织金缀莲的鞋和裙裾,小黄门说“有叛贼作乱,殿下撤到侧殿避一避风头”,她却一动也不动。 “孤往何处去?”她道:“天子在孤身后, 为人妇、为人臣, 岂有半寸退却容身之境。” 一句话, 将满殿的动乱震得静了一静。 即便满殿的灯火已经七零八落,通天巨帷周遭的蟠龙缠柱灯还烈烈燃烧着,照鲛绡似雪幕,背后男子肃然端坐,宝冠华服,十二旒密珠似滴,颤也不颤。 皇后的凤座堪堪在幕布之前,面对乱军“矫诏”的指控神色自若,血已经染到她裙上,她却凛然未有丝毫惧色,有恃无恐至此,不得不让杀进来的叛军心中猛沉—— 莫非,天子还没有晏驾,真的就在她身后。 迟疑的是几个羽林军装扮的人,还有身量稍短小、手里拿着宿卫兵器的太监。 殿外乱哄哄,叫声忽而是:“宫车晏驾”,忽而是“太子殿下何在”。 朱晏亭闻见,嘲笑:“叫未足两岁的奶娃娃,且听他应你。” 她凤威犹在,又如此镇定,令护驾的卫士信心大增,叛军嘀咕的人也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声音,中气不足,沙哑破败,是撕着嗓子喊出来的—— “既然陛下还在,为何桂宫大乱,陛下不露面,一声也未吭?” 朱晏亭没想到是他,怔了一怔。 她唯知那日齐凌遇刺恒王齐渐也在,却不知他竟然一直逗留在御前。如今乍然发难,刺了她措手不及。 她只是惊骇了一瞬,密如蝶翅的眼睫又覆下,笑道。 “恒王殿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说话。” 齐渐冷笑道:“我不与扰乱社稷、颠覆乾坤、牝鸡司晨的祸水逆贼多费口舌,你险害我齐家江山,你罪孽罄竹难书,罪当万死!来啊,休与她废话,杀了妖后!提人头赏万金。” 虽然重赏,但叛军仍旧迟疑。 这些人大多是内监撺掇来的羽林军和卫士,临时纠集,有的是太监私交、有的被哄骗来勤王讨逆、有的则是存心搅混水捞好处,然而谁也没有真的看到大行皇帝。 故而面对浑然无惧的皇后心起迟疑,犹疑不敢进。 “再不杀她,要等着朱氏领北军八校来斩了你们吗?上!给我上啊!宰了叛贼毒妇,拿下尚符玺郎,拿虎符,拿玉玺!” 喊得声嘶力竭,肝胆俱裂。 然而响应者稀稀拉拉,在皇后身畔的卫士刀前不堪一击。 朱晏亭等了良久,冷笑,大声叱问道:“齐渐,究竟是谁在危害社稷祸乱江山?你亲哥哥在这里,你不敢进来看一眼吗?” 跟随齐渐的中常侍周清道:“殿下,此际社稷倾危,臣民所望、苍生所系皆于殿下一身,正是挽狂澜于万一时。叛贼色厉内荏,实际是风中残烛,墟上星火,已无所依凭。殿下此时应疾入内手刃贼妇,以安诸军,拿到符玺,诛杀乱党,以抚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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