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垂眼帘,神态随意。 李弈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狠狠扣动心弦,心潮起伏,知需得答话,启口却挤不出只言片语—— 皇帝原来都看在眼里。 昨日的晚宴上,自己其实并不在意那是青骓还是乌云雪。 他之所以站出来,动机也远没有口里所言“为万千将士计”的冠冕堂皇。 李弈的嘴张了又闭,面色逐渐惨白,无言以对。 幸而,齐凌似乎意不在问罪,问不出话像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取过曹舒捧的那把麟爪弓,牵住弓弦,丝弦锐响,绷长开来。调转手臂,引弦拉弓,弓上没有箭镞,无形的箭,对准了李弈的胸口。 “那位对你有知遇提携之恩的明贞太主,坐拥章华国,裂地自治,物阜民丰,带甲十万,声威赫赫。她的女儿从小众星捧月,诸王都要让她三分,何曾被人‘仗势欺人’过?朕说的对吗?” 齐凌边说话边拉弓,坚玉一样的指节,为弓弦所勒,弦深深嵌入肤中。 “谢氏仗豫章王之势,觑准朕与皇后有些误会的间隙,僭越出宴,越礼请功,藐视皇后。即便满殿只有你一个旧部,你也会因为她站出来。” 弦拉到最满处,指节勒红,受力到了极点的弦,发出阵阵微吟。 “一为旧主明贞太主知遇之恩。” “二为她几次三番救你之恩。” “三为,你私心里仰慕于她。” 他猛然放弦,麟爪弓向来唯猛将才可开,足两百多斤的力,空弦亦震震然有雷霆之声。 李弈闻之,心头猛颤,膝头猛的一软,跪倒在地。 他唯恐皇帝来意不善,匆忙辩解:“陛下!臣、臣绝不敢……” “你不用辩解。”齐凌出言打断了他。他单手握弓,低头看着自己方才绷弦的手,那里已被勒开一线,淡淡血痕沁出。 他用拇指擦去,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李弈心跳如鼓,震得胸腔都在动,他伏叩在地,不一会儿,额上就起了密密一重汗。 舌咽疾滚,颤声道:“陛下见疑,臣万死难辞其咎。但殿下……殿下绝无……” 齐凌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并没有接他的话,只喃喃:“朕昨晚果真没有打错你。” 顿了顿,复冷声唤:“曹舒。” 曹舒应声,将取来的铁胎虎豹弓捧了过去,弯腰举到了李弈头顶上方。 齐凌道—— “你十来岁就入的伍,乃白身贫家子,得逢明主知遇之恩。” “十九岁就能将兵五万,亲手斩杀频阳王麾下最负盛名的大将刘广衣,名震河南。” “弱冠之年拜为章华国将军,为明贞太主倚仗,章华副丞相也不过如此。” “故而今日之前,你虽在朕的羽林军里任职,但你依旧只是章华的将领,并不忠心于朕。” 李弈只觉句句戳心而过,哑口无言,满头冷汗,低声道:“臣知罪。” 齐凌话锋一转:“从前朕敬重你重情重义,情义深笃,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你去。但到今天为止了,李弈。” 他沉声道:“你既然要皇后地位稳固,无人胆敢欺辱,就得你争气。” “你若不能让朕相信你诚心诚意效忠于朕,你就一辈子只能是个养马的期门郎,半句话也说不上。” 他步步往前,最后慢慢蹲在了俯首叩拜的之人身前。 阴影罩他面。 “要么接下铁胎弓,全心全意为朕做事。要么滚回上林苑养马,从此以后,皇后安危与卿无关,再挂喉半句,朕就要了你的命。” “悉决于卿,卿可自决。” 齐凌低垂下头,离他的距离极进,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句连曹舒都听不见的话。 李弈神情骤变。 “……” 渭阳台外,雨幕更大了,无穷无尽一般,冲刷着琉璃瓦、华彩阑干。 李弈抬起头时,看见黝黑地砖上一滩水迹,那是他额上的汗。 被背后残余的凉意提醒他,将要作出的决定是一条不归路。 然而他还是没有丝毫迟疑,伸手接住曹舒捧来的弓,握紧弓身,反扣其按于地,又行了一次拜礼。 齐凌起身后退,拊掌而笑:“爱卿请起。” 李弈握着弓,轻声道:“臣从前自矜骑射,擅长驯马,自认为驭术了得,今日方知差陛下远矣……以力驭者次,以心驭者上,臣……心服口服。” 他话里含着淡淡的自嘲,更有丝若有若无的嘲弄君王玩弄心术之意。 齐凌不以为意,反对他敞开心扉说出这句话感觉欣慰,微笑道:“你迟早会知道,知遇之恩不分先后,只看时机,知你任你用你,朕与明贞太主并无不同。” 李弈颔首:“是,陛下与太主是亲姑侄。” 齐凌越过他的肩,往外瞧去,见雨势渐缓。盛夏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信步走过李弈身畔,站定阑干侧,望向波澜震荡的昆明池。 “这个世上文武全才、能带兵打仗的人太多了,不认你,你什么都不是,认你,你才是名将。明贞太主能带你平定频阳之乱,名横楚越。朕能带你去更远的地方,掠千城,济万人,创不世之功业。” “李弈,迟早有一天,不用皇后,朕亦能驭你。”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雨就停了。 李弈携虎豹铁胎弓走下渭阳台,策马走御苑,随意张弓射了一羽栖在昆明池边的彩雉。 又策马绝尘而去。 随后,两道旨意晓谕未央宫: 西夷所进铁胎弓有五石之力,大将军李延照亦不可开,今期门郎李弈可开之,圣心大悦,封长水校尉。 圣驾临渭阳台观雨、为昆明池彩雉所惊,险坠池中,幸得长水校尉李弈舍身护驾,将野雉射杀当场,其人勇武,救驾有功,再进执金吾,轶两千石,开府治事。 原执金吾升迁至大将军府任职。 半日之内,连升两次,直跃两千石执金吾。 震惊朝野。 执金吾掌司隶巡察之职,掌武库、主刑狱,王侯亦可下狱。虽为天子直属的北军属官,权力却大得惊人,非亲信不可任。 齐凌登基之初第一个换的职就是执金吾,登基数年撤了又换,换了又撤,从执金吾下来的有的高升,有的落狱,生死有异,祸福不一。 有皇后裙带关系的章华旧将作了执金吾,而且是在刚刚和豫章王起冲突被斥责的第二天,其中透露出的深意不言而喻。 最为这个消息震怒的莫过于郑太后。 郑太后曾数度欲安排侄儿入北军领职,齐凌总是推诿延迟,一转头却轻轻巧巧把这个天大的便宜给了皇后。 郑太后心惊肉跳,病中按桌而起,颤声问伺候她喝药的郑韶:“陛下何以如此助长皇后声威?他忘了端懿皇太后之乱了?” 郑夫人微微摇头,以指抵唇,摇头不语。 郑太后失声道:“他是我的儿子,他难道忘了我是他亲娘,忘了朱晏亭流的才是端懿皇太后的血,她可是端懿皇太后亲的外孙女,皇帝焉敢如此放纵虎狼,去唤他来——” 郑韶色变,握住她手低声道:“姑母,若无前朝之事惹陛下心存疑虑,郑氏不至如此。提及此事,只会两败俱伤。” 她手中用力,扼入郑太后布满褶皱的手:“姑且忍之。” * 作者有话要说: 疫情差不多快尘埃落定了,春天终于来了,宝宝们都还好吧? 作者从没有尽头的值班里解脱出来了,之后会更得快一些。感谢在2020-02-21 15:58:15~2020-03-13 23:1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王昙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ancy、风吹往哪倒、小尾巴、Marine、0608、徐徐徐哥哥、明嫣素年、25214765、蓝乔、熨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 26瓶;某姜 20瓶;赤澄、腿子、蓝田玉暖、OrangeOne、祝、徐徐徐哥哥 10瓶;陈十奚 9瓶;疏星、丹 5瓶;倾久、还有明天、Snow 2瓶;月见草、芥舟、一只2333、懿陆、珊瑚海里珊瑚虫、什什晓、浣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未央(八) 翌日, 谢白真收到诏令,令她到椒房殿的时候, 是暮色四合的时分。 她不紧不慢用罢飧食, 眼眸半眯望着镜子中的倒影,玉盏一样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宫娥上了几次胭脂, 都为她阴云一样的面容所慑,颤手脏污了她的脸,便被一掌掴在面上。 冷冷道:“粗手笨脚的奴子, 亏你还是未央宫人, 竟还不如豫章王宫的宫人。” 椒房殿的内监第二次到兰林殿来催促的时候, 隐约听见宫娥哭泣嘤呜之声,转瞬即听不清了。 兰林殿,婕妤谢白真妆容格外艳丽,着赤色“缭锦”。 豫章是桑蚕富饶之国,缭锦是产于豫章,极尽繁复之能事,黼黻恢弘, 交丝叠络,色泽如云, 有“寸缭寸金”之称。谢白真穿的缭锦望之简素, 一带勾勒盈盈腰身,灯下视之腾金络川泽祥云。 谢白真换了裙裳,不要任何人帮忙,自己歪着头, 往发髻上按定花钿。 眉下眼风一扬, 目光点几个珊瑚璎珞盒, 对宫人说 “这些是玫瑰珠和苏合香,的去昭阳殿,给殷夫人送五匣去。”指搭扣匣上:“蕙草殿的王氏女,也予她一盒吧。” 慢悠悠吩咐完殿中诸事,方依诏移步椒房殿。 是时皇后也刚刚用过飧食,太官令的典御正领着内监出入其中,阵仗隆重,与兰林殿等膳饷不可同日而语。 谢白真眼里掠过重重阴云。 她的面色,在看到朱晏亭的时候压得更暗了,默然行礼。 “妾奉诏前来,殿下长乐无极。” 与她严妆雕琢如临大敌迥然相异,椒房殿明亮灯光下,朱晏亭随意坐着,簪环都已取下来,手上执一书卷,视线从书上抬起来看她。 谢白真第二次对上她的目光,压下怪异的熟稔之感,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裙角。 “不知殿下唤我来有何事?”谢白真冷冷问。 朱晏亭搁下书卷,目里泛出笑意:“晨参暮省,叫不得你?” 谢白真怔怔片刻,面泛薄怒:“六宫晨参暮省止妾一个?殿下若记恨妾,请治妾以宫规,大可不必绕弯子,用这些零碎规矩来折磨我。” 朱晏亭以手支颐,含笑望着她:“你既自请治宫规,孤怎能不遂你的愿。” 谢白真怒道:“敢问皇后,我犯哪条宫规?我出未央宫,乃是奉的太后旨意,你敢违背?” 朱晏亭:“我何时说的要因你出未央宫惩治你?” 她执起适才翻看的那卷书卷,“啪”的一声轻轻掷在谢白真足下:“缭锦、玫瑰、香……你所着所用,所妆所饰,哪一样不逾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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