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抬手握住他的胳膊,她跟着李弈学过几年骑射,能开劲木弓,而朱恪一直是个文士,近年更是养尊处优,一时竟拗不过她。 他急得额上爆筋,怒喝:“朱晏亭!你心里究竟有无半点天地君父?” 朱晏亭闻言,眼圈蓦的红了:“那父亲呢?你心里可有半点父女亲情、夫妻恩义?” 朱恪猛收手,一个踉跄,倒退一步站稳,指着她鼻尖骂道:“陛下还未立后,你名分未定,一待嫁之女,跟随男子野奔,一夜不归,你意欲何为啊?”他指尖微微颤抖,拂袖,背着手焦躁踱步,又瞪着她骂:“我家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廉耻为何物之女,是了,是了,只有你那个不知检点的母亲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 朱晏亭目中泪光一闪,慢慢逼了回去,她深深吸气,声音发抖:“好好,你知廉耻为何物,你污蔑亡妻,辱我生母,与贼寇同流合污,残害母亲旧臣,闹得满城污言秽语,你现在倒跟我说起廉耻来。” 朱恪先是惊了一惊,继而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住口!你看看你自己,是哪家家教养大的女子?我朱恪没有你这种不孝无义之女!” 朱晏亭静默了片刻,深深呼吸,尝试着软了语气,道:“父亲,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人欺瞒了?先母虽和你分居两地,但她忠诚清白,至始至终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情,李弈与她并无半点不可昭日月之阴私!我可以我性命为先母清白作保,倘或她曾不贞于你,叫我今日从章华台坠下去,给云泽冲了去,粉身碎骨,无葬身之地。” 朱恪冷冷看着她,冷笑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这些?” 朱晏亭浑身一震,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掉,如一盆冰水从头浇倒底。 朱恪道:“先朝公主豢养男宠为风,连天子也默许,她几百面首、几千面首,竟也不关我什么事。”他面上肌肉抽动,袖口颤抖“她是公主,是金枝玉叶,她是天上的风云,我是地上蝼蚁。就连她死了,也要作我的阴云,让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我如何不恨她。” 朱晏亭只觉得浑身似从冰窟里捞上来一样,不可自抑的颤抖着。 她心里一直残存一念幻想,他的父亲并非是纯粹的恶意,而是受人蒙骗,不知清浊。 若他因猜疑母亲做那些事,她只会觉得愤怒,而不会感到绝望。 他现在说,并不猜疑母亲,只是单纯的恨意——像蝼蚁憎恶骤雨,草木怨恨北风。 他恨她,无关与任何男女情由恩怨。 朱恪还在接着说话。 “若不是她随便点我尚公主,我会娶一个温顺柔婉之妻,长居长安,现在第一个孙儿也该有了。我出入就能和好友喝酒,有妻儿暖屋,享天伦之乐。而你看我在章华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朱恪惨笑,指着燕骅堂的陈设:“她带着你住章华台,金尊玉贵,养尊处优。我避居老宅,连找个清谈的朋友,都不好意思请回家去。这些、这些、这些……”他忽然抬脚,猛地踢翻了云纹九骧鼎,一声钝响,香灰四溢,他袖口翻飞,指香鼎、帛画、沉香榻:“都是她的,即便现在按律法都是我的了,你们还要一遍一遍提醒我,都是她的!” 朱晏亭胸口缓慢起伏着,覆下眼睫,泪水大滴从眼角滑落。 “父亲当初若不情愿,为何不明陈母亲?”她轻轻问:“您既然这么恨我母亲,为何她说要带我改嫁,您又要以死相逼呢?” “骤风急雨过境,草木唯有蛰伏而已。”朱恪道:“她改嫁,自可不愁嫁。可她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一缕孤魂,我岂能容她改嫁了快活?” 朱晏亭冷笑道:“母亲当年也曾多次确认您是否愿意,二十年,您对着她无一字不愿,无片言不悦,此时又何故将罪责尽退给已作古不能反驳之人?” 她怒火之中,血逆上脑,头中嗡嗡直响,脱口便出 “你不过是既贪慕尚公主的荣华,又不肯丧失夫主的权威,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肯失去罢了。” 朱恪勃然大怒,青筋暴起,举掌欲落。 朱晏亭这次倒未躲,叩齿咬唇,默默流泪,一言不发。 朱恪冷笑一声,收了掌,又缓缓敛容。 他将踢乱的衣摆慢整,望向盛怒之中的朱晏亭,他神情忽而软了一瞬:“你若不是非要和我最对,好好在家呆着,也不至于……”他冷笑:“你也是丹鸾台养出来的,你这么像她。我早该想到你肯定会去救李弈。不过,你和她不一样,她是天子骨血,是真的金尊玉贵,你不一样。” 朱晏亭缓缓启目,她眼前站的,容貌还是那个从前有些端方儒雅,会拉着她的手带她抓青蚨的父亲,可又不是了。 三年的养尊处优,他胖了,横肉挤上脸,迫向眼角,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晦暗浑浊。 “你与男子夜会之事,今天一早已经传遍了章华郡,你觉得天家还会要你这样的媳妇么?”他顿了顿,笑道:“不过父亲还是疼你的,我给你定了一门好亲事,我的学生吴俪没了妻子,正索续弦,你嫁过去吧。” 朱恪所说的吴俪,是章华郡的太守,他的门生,将近而立之年,去岁刚死了发妻,膝下有两子一女,纳的是续弦。且其人好色之名,章华无人不晓,家中仆妾成群,犹在外寻觅,不知餍足。 而朱晏亭,清清白白,才一十八岁。 朱晏亭从前只是有耳闻,父亲想要促成这桩荒唐的婚事,万万没想到他竟敢真的提出来。 朱恪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递给她。 朱晏亭木然接过,慢慢张开,只见红底绢书,密密麻麻,写着雁璧束帛等纳采之物。其下落名,果真是吴俪。 她嘴角微扬,鼻中轻哼,竟是一笑,翻折绢书,递还了回去。 朱恪道:“吴俪是丹阳郡守,家里还有个表哥在长安作千石官,门庭清贵,娶你也算得上门当户对。纳采之礼,我已收下了。” 朱晏亭冷笑道:“雁璧都取来了,看来您是早有准备。所谓我与人夜奔,名声败坏之事,是否是您顺水推舟,特意让人传出去,以坏了我的名声,正好遂了你的意?你这么迫不及待抓着个由头想把我嫁出去,是怕我真与天子成了婚,返回来报复你?” 朱恪淡笑道:“你的婚事,本就是子虚乌有,你莫不是还痴心妄想,做着作皇后娘娘的梦?也怪你娘没见识,骗了你这么些年,天子若要纳你,早立了太子妃,何必拖到现在。我已得了信,中宫之位已定了婕妤南夫人,奉常都在选吉日了。” 他袖了礼单,背手回过身去:“能嫁给吴俪已经是你的造化,你去白沙渚待嫁吧。” 白沙渚在云泽中央,两面湍流深水,就算是会水的人都极易被大浪卷下去,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朱恪厉声唤仆,数个精装力士走进来,竟要押解她走。 朱晏亭抬起手,制止他们:“我自己会走。” 最后一丝希望也湮灭于此。 她转过头,深深看向厅中负手背立的朱恪。 深深吸一口气,喉头至心间连着一片冰凉。 每吐出一个字,亦如一把倒刃,划拨在喉口。 “圣人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古今天地、君臣、父子之道,莫不循此。” 轻揽衣袍,缓缓拜倒,躬身向前,额触冷砖,重重叩了三记响头。 “今日父亲视我如土芥,防我如贼寇,弃我如敝履……天伦恩义,就此断绝。”
第11章 章华(十一) 朱晏亭从丹鸾台离开,到云泽之畔乘上了给她备上的船。 船头放了几笥衣物、簪环、饼饵,一个粗布裹身一脸稚气的小丫头。想来就是朱恪准备的所有嫁妆了。 她船方离岸,岸上有一阵小小骚动,只见一个黑影纵身跃下滔滔江水,在众人惊呼之中,慢慢朝船游来。 靠近才看清是长公主的旧仆鸾刀。 朱晏亭惊唤“鸾刀姐姐!” 鸾刀身长,颇有勇力,竟真破过凌凌白浪,游到了船边,朱晏亭伸手给她,她握住她手,挨着船舷爬上来。 鸾刀浑身湿淋淋,才挨着甲板,便附身下跪,在木板上扣下了一滩水印:“女公子,我愿追随你。” 朱晏亭搂着她扶起来,把着手臂,见她眸中凛意昭昭,心意已定,紧紧握住她在江水中浸泡得冰凉的手,目中泪光流转,缓缓点了点头。 鸾刀是长公主的陪嫁,与兰舒云一样都是从宫里出来的。 鸾刀更得长公主的喜欢,从前长公主领兵打仗的时候,还让她也着甲胄,陪侍左右。因此从小朱晏亭也和她接触更多。 朱晏亭自笥中取出干爽衣袍,给她披上。 是时江上起风,波涛汹涌,风卷的竹编的船帘扑簌簌打在船壁,前后艄公仆役呼和之声,此起彼伏。 “长公主走后,女公子受苦了。”鸾刀望之年有三十许,鬓边虽还未见霜华,眼角已有风霜之色。她看了朱晏亭一眼,就不自禁落泪:“我是看到船快开了,才有机会泅水过来,可再不去了。若长公主在九泉之下见您如此模样……恐怕,心都要疼碎了。” 朱晏亭临此骤变,方与血亲决裂,此时听她提起亡母,如何忍得,嘴唇微颤,滚下泪来。 鸾刀将她搂在怀里,见她面藏一畔,隐忍抽泣,痛切若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不由得心痛如绞。 船遇上江风,前行缓慢,到白沙渚时已至正午时分,船只放下人后,留下些食物和水,便即反行。 白沙渚上原先也有一些亭台馆榭,是长公主在时所修,只为泛舟江上钓鱼时偶然来住,取些野趣。因此陈设并不豪华,只一院,四五间房。 房屋这些年无人休憩,任凭风吹雨打,已坍了一座墙,唯有两三间还住得人。 鸾刀领着那个稚嫩小丫头,将院落清理,拔去杂草,擦拭地壁,至日斜时方勉强收拾出来。 朱晏亭总归自小娇养之辈,受不得猛烈江风,加之前夜劳顿,到夜间发起热来,浑身滚烫,热久不下。 白沙渚上请不到大夫,鸾刀将携上来的衾被都给她覆上,以毛巾擦拭额身,急得直淌泪。 那小丫头自称名“闻萝”者,见此状况,前来献法,说以五色丝线系臂、朱砂调露点小指可祛病。 鸾刀素知楚地淫祀之风极盛,民笃信巫医,见她说得诚挚,加上此时上下无门,只得照办。 闻萝便寻来五色丝线,掀开衾被,轻轻束在朱晏亭的手臂上,又集晚间草上露珠,抹开朱砂,细细描她小指上。冲鸾刀道:“姐姐,你别担心,我弟生病了,阿娘就是这么治的。” 又望向塌上合目静睡之人:“女公子是神女,不会有事的。” 鸾刀问:“你是章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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