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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时间:2023-10-27 13:10:02  状态:完结  作者:衣冉

  从外面看,平阳侯府一切如故,一丝不乱。

  甚至到第三道门,还是风平浪静的。

  但在最深的小院里,缇骑已经把家丁都驱逐了,门紧紧关着。

  朱恪正在破口大骂,汗珠布满他胖硕脸颊。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嘴里喋喋不休,怒斥要将缇骑诉之昭狱,要让全天下都知道皇后不孝弑父。

  直到刘壁,将一封密诏扔到了他的面前。

  他低头捡来看,浑身寒凉若冰水浇头而下,面上迅速僵白如死。

  这是当初,皇帝下诏要杀他的密旨。

  他嘴唇剧烈颤抖,牙关互相触碰着,一句话说不全:“怎…为何,怎如此……皇上为什么”

  刘壁冷笑道:“莫非你都忘了?你一车队的人都死了,要不是殿下又留你一条命,你以为你活的到现在?你倒是骂啊,接着骂。君侯,你要不要再向天下昭告,皇上不孝,要杀你这个老丈人啊?”

  朱恪脚一软瘫在地,抖声:“一定是她,一定是她进谗言蛊惑皇上……我、我要面圣。”

  他连滚带爬,要往外走。

  被刘壁冷冰冰的胸甲撞了回来,挡住了庭外的光。

  “君侯,自己了断吧。干干净净的走,留点最后的体面。”

  ……

  朱恪不肯自尽。

  那封留下来的皇帝诏书虽然成了瓦解他意志的催命符,但他浑身被强烈的求生欲笼罩着,说什么也不肯就死。

  到后来,痛哭流涕的要上书给朱晏亭。

  洋洋洒洒数千字,细数幼时引朱晏亭抓青蚨、和她一起读诗、教她弹琴、瞒着齐腃偷偷给她烤斑鸠肉……为数的几件往事,都被他如在眼前的数来。

  又说太子初诞,未满周岁,愿殿下饶他一条老朽之命,他愿意自请失侯,去给齐腃守陵。

  “悔之不及,痛摧心扉。”

  刘壁等接到的命令是用皇帝密诏逼他自杀,不好擅作主张,还是将他这一封字字泣血的文书交了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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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长乐(十二)

  在朱晏亭幼时, 齐腃的势力正盛的时候,是有过一段与父亲相与得乐的时光。

  他每次来丹鸾台都会携些乡野之间的小礼物, 草编的螽斯、化身小童子、木雕的雀儿……再瞒着母亲带她到云泽之畔玩耍。

  朱恪是个总是要褒衣博带的士人, 衣袖一时半刻也不会绑起来。

  云泽的风浩浩荡荡,将他的衣袂、袖子吹得飘鼓,他便从一个长身玉立的儒生便作了一个有些笨拙的布球。

  朱晏亭总望着他滑稽的模样直笑。

  在齐腃活着的时候, 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记得你姓朱,是我朱恪的女儿”。

  齐腃病逝后,这句话就变成了“你是齐腃的女儿”。

  他对母亲的恨, 强烈到要报复到自己身上。

  朱晏亭望着展开在自己面前的书信, 写在他的宽敞布袍上, 笔墨行若将飞,字字仓促,句句惊惶。

  她很小的时候见过朱恪写字,他总是慢吞吞的铺开竹简,墨要在砚台里转一个数,一笔一画,方方正正。对她说:“为人如写字, 要不急不缓,不卑不亢。”

  那时候她还小, 只专心致志把那些墨涂在他的桌上, 没有听出他那句“不卑不亢”声音的微颤,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恨意,在母亲面前隐忍。

  此刻这些布袍上仓皇求生的字,让记忆里那张父亲的脸越发模糊不清了。

  她终于明白, 父亲早就死在了与母亲的生活里, 死在忍耐求全的那些年, 现在活下来的不过是个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软骨头怪物。

  他早就该死了。

  朱晏亭视线从衣上的字缓缓抬起,深深吸一口气。

  鸾刀听见她的声音,冰冷得像是掷到地上的尖刀:“徐氏常常求孤,想再见平阳侯一面……你令她执鸩酒以往,若她肯饶恕朱恪,孤也就饶他一命,要杀要留,悉决于她。”

  鸾刀对这出人意料的安排感到心惊动魄,讷讷抬起头,见皇后眼眸睁着定定望着前方,眼睫似凝住了一样,眼中空无一物,似铁塑冰雕。

  她却神魂皆飞,不敢再说一个字,匆匆应诺下去。

  ……

  朱令月在临盆前被安排到了长安城郊一座隐秘的院落里,周遭有人看守。

  李弈每月命人送些钱粮来,她只留粮食,钱没有收。

  只在旁索得一亩地,自种些桑蔬。

  去岁太子诞生一个月后,朱令月早产生下一子,唤做“楼苍”,没有冠以任何姓。

  ……

  朱令月到平阳侯府的时候,天色已经黯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她端着一壶酒迈过一道门,远远的看见朱恪坐在窗下等待的侧影,怔怔站了许久,才端着酒走了进去。

  朱恪看到她的瞬间,浑身颤抖了一下:“阿月?”

  朱令月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的,灯下,面上鞭痕显得愈发狰狞,她低垂着眼帘,将酒壶放在桌上。

  “拜见君侯。”

  朱恪见他,如看见了救星一样,几乎从座上蹦了起来:“阿月?你是来救我的吗?快,快去向皇后求情,你姐姐要杀我。”

  朱令月见他一心一意关注自己的处境,竟然丝毫没看出来自己身上的斑斑鞭痕、粗衣布袍,慢慢仰起头,感到咸腥的泪水顺着眼睛倒灌,灌入喉中去。

  “爹爹。”她轻轻的唤:“你不是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不是叫徐令月吗?”

  朱恪怔了一下:“阿月?你怪我?”

  朱令月嘴唇剧烈颤抖,嘴角绽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我不该怪你吗?阿爹?”

  “是你姐姐,用你的身世做文章,把我抓入诏狱,我如果不那么说,我就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朱令月反问道:“那你就把我和我娘弃之不顾了?你难道一点也没想过,你说完那句话,我娘怎么活,我怎么活?”她脖颈红涨,声音努力低压着,却也听出嘶哑:“我娘跳下丹鸾台以死明志,也要保护我,爹爹呢?爹爹竟然还在问我会不会怪你?我不该怪你吗?我娘和我的命,在你心里蝼蚁都不值吗?!”

  朱恪被问的呆住了,张口结舌,说不全一句话。

  “阿爹,你怎么会忍心说出来,你的亲生女儿是奴产子,这样的话……”

  朱恪被问的恼羞成怒,打断了她:“够了!当初的事,那个姓徐的守卫本来就和你娘不清不楚。”

  朱令月笑了,她以衣袖掩着口,眼眸笑成月牙,口却张着,若不是被掩,几乎要哭出声来。

  就这么似哭似笑,半哭半笑的干嚎了半日。

  朱恪见她表情,心里微微发寒,只得出言哄劝。

  她渐渐止住抽泣,从袖子里掏出一缕五彩丝,道:“五月五日,佩五彩丝,避兵及鬼,阿爹今日还没有绑五彩丝。”

  朱恪听见她一声一声的叫“阿爹”,一面答应着,眼睛往外瞟,唯恐再为人听见。

  朱令月给他一条条绑好:“这是长命缕,保佑阿爹镇邪避祸。”她低着头,泪水一滴滴落下,滴在五彩丝上。

  朱恪本心乱如麻,一心分出大半关注着门外,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小声对她说:“避什么祸事,你姐姐便是我的祸星。你出生那年,有谶士说‘汝将亡于汝女’,爹今日怕是要应谶,脱不出她的毒手了,哎……你莫要再弄这些,替爹想想办法。”

  朱令月将他袖子上的丝线慢慢抚平,低声问:“阿爹后悔吗?”

  “我悔之晚矣!早知是此祸胎,当日便不该心存善念留她,乃至她做出弑父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朱令月又问:“阿爹那日出卖我和我娘,后悔吗?”

  朱恪怔了,再一次转头看向她。

  朱令月眼睛亮的吓人,一动不动盯着他。

  朱恪发了一会儿的呆,喟然长叹道:“阿月!还要爹怎么向你说,你是舒云还是奴籍的时候生的,那会儿她还是奴婢,甚么都说不清。这件事……爹和你都被人瞒在鼓里。不过你放心,爹养你这么大,不管你是谁的孩子,待你的心是一样的。”

  朱令月闭上了眼,两行清泪从她面庞上坠下。

  她抽了抽鼻子,取过桌上的酒壶,给他斟上酒。

  “她没有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她。”

  朱恪看着那杯浊酒,默默不语。

  朱令月将酒端给了他。

  朱恪轻轻推挡开:“我生死悬她手上,哪来心情喝酒过节。”

  “喝吧。”朱令月说:“你不是说祛邪震恶吗?先把恶谶去了,我再去向她求情。”

  朱恪拗不住她劝,仰脖马虎喝了半盅。

  他的手僵在杯间。

  药下得很快,他逐渐感觉呼吸不过来,身体朝后仰,逐渐蜷曲。他用手抓着脖颈,面上逐渐凝聚一个吃惊讶异至极的表情,眼目发红爆凸,盯着朱令月。

  灯下,朱令月的脸鞭痕斑斑,宛如修罗,目光冰冷的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汝将亡于汝女。”她轻轻道:“现在你承认我是你女儿了吗?”

  而朱恪已经不能再回答她的话。

  ……

  五月十日,日光依旧暴烈。

  这日晨起,朱晏亭在宫娥梳过头以后,执一通体雪白的闹蛾玉簪插在了山题之下。

  平阳侯五月五日宅中发病暴亡之事今日已传遍了长安,由宗正主持丧仪。已嫁之女按礼当为生父服“齐衰”的丧服。

  皇后已并入齐氏大宗,又为万民之母,齐衰三日麻衣如雪,后服素衣,点白簪。

  鸾刀奉上来朱恪留下的一些遗物,其中有几篇他写给长安友人的书信,书成于昭瑞二十四年,那是他新婚的第二年,笔墨已经有些模糊。

  仍旧可以辨认出,他用极为夸张的篇幅,一笔一划的描摹着齐睠的美貌和气度。

  用冰雕玉铸的玉和雪比拟她姿态、雪肤、写她行过花香生,坐处嫣然生媚。

  他曾千百遍偷偷看她,从屏风侧、从玉台阶底、隔着窗栏、隔着重重花蔓远山障。

  他曾在她留着香味的地方久坐,甚至用手掌描摹她留在地上的足印。

  难以想象,一个丈夫会这样卑微的迷恋着他的妻子。

  但这封信最终没有寄出去,因它底下另外一封信里藏着的秘密。

  朱晏亭正要看时,鸾刀掩了它。

  道:“都是些污言秽语,有些事,殿下不知道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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