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终究是男子,粗枝大叶难以发现细节,而她却是知道的。 一朝入宫,本以为是绝了自己的念想。天可怜见,再次让她见到那张面孔。 圆钝的眼角经过岁月的拉扯后变得狭长,这是这张独一无二的面孔上最大的改变。 只是他变得更为高大,神色也带着帝王惯有的疏离与莫测,更加叫人猜不透过去的他做过什么、如今的他想要什么。 她牢记的面孔的主人已经不记得她,这没关系,谁能记住年少时有过数面之缘的人呢? 只是宫中日月长,在呆了数年都毫无变化的魏宫,却因陆银屏的到来而掀起一阵热潮 原来他那张看似寡淡的面孔也有松动的神色,原来他那双金瞳之下暗藏的是痴绝的狂热,原来从前种种不过是隐忍的伪装,原来他喜欢的是那位无德的掌上明珠。 除了家世样貌,陆银屏究竟还有哪里好? 这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好在如今证据确凿,天子为制衡鲜卑大臣时常要仰仗汉臣,如今他们一起联手,不愁搬不到陆家。 马蹄声嗒嗒,天子策马渐渐行至众人跟前。 “你说的那个「奸夫」不是旁人,是朕。” 崔灵素倏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那张面孔浮现在她瞳仁之中,往日漠然的神色也多了几分讥讽。 “朕与贵妃感情甚笃,纵然分别一日也难捱。”他言辞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开她的心,“朕趁夜出城行至鹿苑见贵妃,因皇子年幼,唯恐他发现端倪,所以移驾偏殿……直至天亮前才离开。” 见诸人一脸不相信,李遂意又上前拱手补刀:“奴还道怎么一晃一个人影过去,瞧着有些像陛下呢,原来还真是……当时奴还同王侍中说,陛下政务繁忙,怎会这个时候来鹿苑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有谁不信? 可重点是如今他们搞了一出大动静,抓奸居然抓到天子头上 这厢拓跋珣还在琢磨那次去鹿苑父亲半夜什么时候来的,那边的裴慕凡已经笑折了腰。 “崔旃檀是个妙人,没想到全家的心眼儿都长他一个人身上了 他随口问玉姹,“你说,这世上真有这样痴傻之人,竟心甘情愿冒着被处死的风险也要扳倒别人?她图的什么呀?” 没听到玉姹回话,他扭头去看,正好瞧见玉姹托着腮再看他。 裴慕凡眉头又是一皱,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拧过去。 “我看你可以,你别看我,省得我再刺挠。” 一旁的王晞见了这场面,有些指着外面跪在地上的崔灵素忐忑地问他俩:“这女人同端王和小李嫔是一伙的,差点儿叫人杀了全嫔,如今见陛下回来她倒是装起好人来了!我这就下去告她的状!” 不等她提裙摆下车,裴慕凡便拦住了她。 “这会儿还不到时候。”他道,“等时机到了你再去,给他们添一把火,不愁烧不死这些人。” 王晞点点头,继续等着看好戏。 陆银屏这事儿还未翻篇,诸臣已经看得出天子面上已经有了明显的不悦。 可人已经跪在了阊阖门,此时还能说自己是被人要挟逼迫才来上谏不成?如此一来,从前的事情被揭发出来,全家上下都要跟着受连坐之罪。 “可镇南大将军藐视君威,纵火焚宫,妄图入太极宫挟持皇子;梁国公无视法度仗势行凶……” 殿中尚书张浒膝行数步来到他马下,再次扣头悲声道,“陛下!外戚不可不除啊!” 但凡又有一个人起头,后头自然便有人跟着。 随着张浒的发声,其余人也跟着伏地哀声道:“还望陛下铲除外戚,还社稷安宁!” 天子单手拢着拓跋珣,仰头看向日头 他因担心儿子的安危整夜跋涉至今,还未曾落脚休息,便被截在宫门前进也进不得。 拓跋珣见他眼睛闭阖,说不上来地有些畏惧,还有些期待。 “父皇……”拓跋珣贴近了他道,“佛奴在看着,父皇还有没有要教给佛奴的?” 拓跋渊睁开眼睛,眸光溢彩间轻笑一声。 “今日便再教佛奴一课。” 说罢,他将拓跋珣拢在肩头,望着伏地长跪不起的大臣们,缓缓说出一段尘封许久的往事。 “太祖在位时,招安前凉名臣金曼璋,擢其太宰一职。时恰逢禁酒令,因在金曼璋府上搜出覆蕉,只得杀一儆百以儆效尤。金曼璋跪发毒誓,自己不知情,然而……” 天子淡漠的金瞳转到他们身上,慢慢道,“他的门生秘密上报天听,指证金曼璋常年向大齐购入覆蕉。” 他望着那些人颤抖的脊背,讥讽似的问:“张大人,朕说的对否?”
第四百九十七章 千机 张浒自然不敢出声,甚至连抬起头都不敢。 天子俯视着他,又问:“汉人有句古话 在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张浒的后颈已经渗出汗来。 “刚刚不还是一副操心社稷的模样,怎的这会儿哑巴了?”天子又笑。 见人伏地不言,裴慕凡也跟着扯起嘴角。 “看样子是这帮人聚众饮酒,被发现后却将罪名推给他们老师。”裴慕凡嘲讽道,“据说覆蕉中掺有大量五石散,而那五石散是百年前驸马何晏起的头,在名士中兴起,本应是镇痛去病的下下策药物。 如今却被他们拿去掺酒,打着强身明智的名号行淫饱色 没听到身边人吭声,裴慕凡扭过头蹙眉:“同你说话呢!” 玉姹本本分分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地道:“不敢回大公子的话,怕大公子又刺挠。” 裴慕凡被她一句顶了回去,恨不能就地掐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然而一直跪在地上的李芳汀却猛然抬头,咬着后槽牙道:“金曼璋私藏禁酒,张大人等不过是偶然间发现后才揭发他,究其本意是为社稷安定才忍痛灭师。” 张浒游离的神志被这番话拉了回来 这个节骨眼上将金曼璋扯出来,分明是想引起他们这些人的恐慌,以达到离心的目的! 想起这个可能,张浒的脊背也挺直了些,说话越发有底气了。 “金曼璋金玉其外,实则常常酗酒生事,并向南齐大批购入覆蕉。他常以身份之尊要挟臣等不准泄露此事,否则将我们逐出京都。” 他说话间将头往地面上撞得咣咣响,磕头磕得十分实在,将一位被老师压迫数年的门生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他开头,其他几名当年一同摆在金曼璋门下的大臣纷纷磕头附和,表示自己当年被老师威逼利诱,最后才不得已将其供出。 这些人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死去数十年的大儒金曼璋,一个比一个凄惨。 只是拓跋渊看着他们的眼神越来越冷,最终却只叹了一口气。 拓跋珣年幼,不懂得这些人怎么说来说去说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身上。 “朕不杀汉臣,更不杀谏臣。刚刚朕已给过你们机会。”他惋惜道,“只是朕实在未曾想到,纵然在礼仪教化之下也有像在场诸位这样不知廉耻之人。” 文人与市井百姓不同,若是有人指着文人的鼻子骂其不知廉耻,等同于百姓对骂时将萱堂私处挂在嘴边。 几位大臣被皇帝骂得满面通红,甚至有个面皮薄些的已经掩面啜泣起来。 “哭?现在可不是由着你哭的时候。”天子冷声道,“待会儿有的是血是泪要你们掉。” 说罢,他朝李遂意挥手示意。 李遂意见后一拱手,道了声是后带人牵起另一匹马退出阊阖门前。 诸人不知李遂意去了哪里,皇帝又坐在马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也只能按原来的姿势跪着。 阊阖门忽而由内而外被打开,一人缓缓走出。 宝蓝外衫,素白里衣,翡翠项圈在日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光泽,将那张年轻的面庞衬得清贵无比。 “皇兄既已平安归来,又何必咄咄逼人?”端王施施走到他马前,嘴上虽说并不恭敬,可面对天子依然跪地行了大礼。 拓跋珣双目含泪带怕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小声地趴在父亲的脖子上小声道:“父皇……王叔让小李嫔烧宣光殿……还要将我捉走……你不要相信他。” 天子又笑了笑,却对地上跪着的人道:“平安?朕是否要谢谢你炼丹技艺并未到家,以致于那火药并未将朕炸成一滩烂泥?”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看热闹的王晞忍不住问:“端王还会炼丹?” “五石散本就是炼制而来,与火药有异曲同工之处。”裴慕凡常年游离在外,见多识广自然知晓这些,便解释道,“简单来说,这位端王殿下应是会炼制五石散,然而在炼制的过程中发现了火药配方。只可惜技艺应算不得成熟,所以未能成功谋害陛下……” “竟还有这关联?”王晞惊问。 裴慕凡又看了会儿,才有些踌躇地道:“不过,我观这位殿下面容清瘦不说,衣襟领口处有扯松痕迹。常饮覆蕉之人饮食难调、体热难当,这位应当是个酒鬼无疑了。” 王晞伸头去看,果然见端王里衣领口松垮,大概真是如这位裴大公子所说,是个豪饮的酒鬼。 端王此时却未经天子允许起身,神色淡然地道:“今日诸位肱股在此请愿,皇兄还是先将外戚与嫔御解决,再作其他打算。” 拓跋渊沉沉地看着他,二人之间像是有一股无形力道在相互拉扯。 “元承。”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这一次,朕不会保你。” 拓跋澈却委屈地道:“皇兄何出此言?害您的可是慕容擎和陆瓒,与臣弟何干?” 说罢,他击掌两声,便有两名黑衣人拖着一名浑身是血的少年上来。 天子觉得那少年模样熟悉,定睛一看,正是被陆银屏捡回后来又扔给慕容擎的凌家堡小堡主。 “此人随侍慕容擎左右,他就是外戚谋反的证据。”端王指着重伤的凌太一高声道,“不信诸位尽管拷问,看他是否奉镇南大将军之令围堵万岁门。” 黑衣人掐住凌太一下颌,低声强迫他道:“说!” 慕容擎护送陆银屏去了徐州,其人并未在场。若是凌太一承认一切皆是慕容擎所谓,纵然有一千张嘴也难以洗脱。 天子知道自己胞弟心中幽积不少的怨恨,他那些手段恐怕也在凌太一身上过了不少 拓跋珣自然也看到了。 他想起在鹿苑时同这小哥哥 拓跋珣别过头去,没敢再看。 然而凌太一只是死死地盯着皇帝,一句话也不肯说。 端王见凌太一不语,冲黑衣人使了个颜色,那人便挥手一巴掌狠狠扇到凌太一面上,恶狠狠地道:“快说!” 一颗带血的门牙飞出,本就去了近半条命的凌太一差点儿就地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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