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旃檀并不在意,对他道:“宵禁后来我这里,是碰到什么事情?还是说四妹妹她遇到了什么事?” 陆瓒并不打算告知他陆银屏不在京中的事,直接了当地张口撒了个谎:“她整日吃睡惬意得很,我今日来是想问你另一件事。” 崔旃檀颔首:“请说……” 陆瓒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想知道你兄长崔煜生前之事。” 灯光像是暗了一下,耀得崔旃檀衣领上的孔雀纹也似乎动了一下。 崔旃檀垂眸道:“斯人已逝,不知道琢一为何突然问起我兄长来?” 陆瓒眨了下眼睛,眉心微动,执起茶杯嘬了一口。 他放下茶杯道:“我知道他的死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 届时若大皇子被立为太子,照理来说会赦免一些人。那时我想奏请天子,为你兄长正名。” 崔旃檀听后一揖:“崔家虽不缺名望,但此事一直是家父的一块心病。如今我就职于御史台,兄长是我至亲,便无法替他翻案,只能在此先谢过你了。” 陆瓒摆手:“哪里的话,只是从前小四不与阿煜交好,我倒是担心她知道后会不高兴。” 想起陆四,崔旃檀眉目便舒展开来,神情漾起一丝暖意来:“是啊……四妹妹同大哥从小便不对付,见面就吵。不过她本性良善,我大哥逝去也有了年头,想来她不会介意的。” 陆瓒点头道是,低头喝了口茶后又问道:“我那时不常去瀛州,不知这其中的事……为何小四同崔煜相处不来?” 崔旃檀略一思索便道:“那时我老师李璞琮门下有不少人,因阿煜年纪最长,做了大弟子,裴慕凡与我便在其后。四妹妹来得最晚,阿煜见她年纪小,模样又可爱,便想要同她玩……” 说到这里,崔旃檀笑了一下,继续道:“可那时四妹妹只喜欢同我在一处,见了阿煜便跑。阿煜又一直追着逗她,把她气得不轻。” 陆瓒笑道:“她就是这个性子,见谁长得最好看便粘着不放。从前是慕凡,后来是你……” 如今是天子。只是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崔旃檀又道:“说到底这也算不上什么……只是有一回,四妹妹从阿煜的院子里出来,气得浑身都在抖,还一直哭。好像便是从那时起,她再也不与阿煜讲话的。” 陆瓒蹙眉:“为何?” 崔旃檀摇头:“这我不知,我也问过秀奴她们,旁人都说不知道……不过当时慕凡在场,你或许可以去问问他。” 陆瓒叹气 他心中有许多问题,似乎当面问一问小四便能知晓一切。 可他并不打算问她 如今靠着小四的承宠加官进爵满门荣光,再去问她当年之事,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所为。 崔旃檀抬头,见他一脸遗憾,心下也多了些疑虑。 他再次问道:“琢一是……听说了什么吗?” “只是随意问问罢了……”陆瓒摇头,忽然又问道,“崔煜死后,秀奴她们去了哪里?” 崔旃檀道:“秀奴好学,已被老师收为弟子,现在还在瀛州。老师为她找了夫家,门第不高,可据说过得不错。但阿煜还有个鲜卑女奴,像是叫「檀奴」的,后来跟着他去济水上任……” 陆瓒望着淡黄微漾的茶水,轻声道:“檀奴呢?” 崔旃檀摇头:“阿煜死后,檀奴不知所踪。家父去处理阿煜后事的时候,曾打听到檀奴似怀有身孕,去了泰山一带。” “怀孕?”陆瓒一怔,“她是女子?” 这下轮到崔旃檀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了:“你瞧你说的什么话,自然是女子,不然如何有孕?” 陆瓒似是脱了力一般,有些疲惫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而崔旃檀已经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兀自不觉口中依然喃喃轻语。 “实不相瞒,家父曾经到泰山寻到过檀奴,证实她怀的是大哥的孩子……只不过不知为何,檀奴就是不愿回来。起初父亲打算绑了她来,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又作罢了……” 说到这里,崔旃檀惊觉自己话多了些,便及时打住,笑着看他,“你看我,不小心将家事抖了出来。希望你不要笑话我。” 这算是家私,陆瓒不敢多听,便也一笑而过。 这次他算是白来一趟 除却已死的崔煜,便是居住在泰山附近却并不好寻找的檀奴,他要在定州的崔老、瀛州的李璞琮、秀奴、表兄裴慕凡之间四选一。 崔老痛失爱子,他自然不会去叨扰他老人家; 秀奴已经嫁人,他一个外男也不好登门;裴慕凡酷爱游历,出门一趟便要一两载才回瀛州,实在难能与他见上一面。 最合适的人选,只有瀛州的李璞琮李大家。 他现在不能离京,思来想去只有等天子却霜回来后再亲自去一趟瀛州。 陆瓒握紧了拳头 以及,她与天子是否早便相识。 “琢一?” “琢一!” 崔旃檀见他频频走神,便多唤了两声。 陆瓒从思绪中剥离开来,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崔旃檀笑道:“我说,感谢你为我大哥的事情费心。” 些微浑浊的茶水倒映着陆瓒的面庞,他笑了笑道:“哪里的话……你我之间无须客气。” 二人又谈起陆四和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不知不觉便到了子时。 崔旃檀见夜色深深,便留陆瓒过夜,不多赘述。
第一百六十一章 凉州 鄯善镇向北便是凉州。 凉州治所凉州城,又称姑臧、武威、休屠,周遭植被不盛,两面环着沙漠,休屠泽牵连一条马城河绵延至此,隐隐带些浑浊的土黄,被夕阳拉出一条长而宽的缎带来,荒凉却雄壮。 陆银屏趴在车窗上看了好一会儿后,感叹道:“这里虽不如元京富庶,却别有一番韵致。山清水秀固然美,边塞落日又何尝不是奇景?” 没听到身后的人搭话,她回头,见天子斜靠在榻上,手上执了本书,正看得入神。 陆银屏捱了过来:“陛下在看什么?” 拓跋渊并未抬眼,空出一只手臂来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陆银屏扒着他的胳膊伸长了脖子去瞧。 “犯邪淫者,自妻非道,非处非时,烈焰缠身,神识散坏……”陆银屏念着念着,也觉出了不对劲来,“非处非时便是邪淫?这是什么歪理?!” “是了……”天子淡笑道,“若说非处是犯了邪淫,那么你我岂不是该下地狱?” 陆银屏将书夺过来,见封面上用梵文印了几个大字,想来便是书名。 她没学过梵文,只粗粗认得上面那个「论」,仔细一想,天子本就笃信佛法,生怕他再看下去就信了,再也不碰自己了。 她想将书扔出去,又怕他生气,便藏在身后道:“不许看!” 拓跋渊板着脸道:“你只顾吃睡,醒了就扒着窗户往外看。朕是出来巡视的,一路漫长无聊,总不能带着猪解闷吧?” 陆银屏一听就知道他骂的是自己。 “猪怎么了?碍你刨食了?”她怒道,“还不都是你,晚上不让人睡觉!” “今日看此经论,倒是让朕豁然开朗。本就是修行之人,应当在此路上勤勉精进,怎能半路为个妖妃坏了自己道行?”拓跋渊撑起了半个身子,又要去捞那本书。 陆银屏一听,真就怕他以后再也不同自己欢好了,再接下去必然会失宠 她心一横,一头撞在他胸上,将他顶回了榻间。 拓跋渊躺在榻上,捂着胸口质问:“陆四,你想谋害亲夫?” 陆银屏八爪鱼似的扑到他身上,撒娇道:“不嘛……就不让你看!”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拓跋渊勾起了嘴角。 他又问:“朕唯一的爱好都要被你剥夺了,你说说,你为何不让朕看?” 陆银屏朝他怀中拱了拱,动作倒真有些像小猪。 “世尊只说过不淫他人妻,却从不说非处非时便是犯了邪淫。”她将头整个埋在他怀中,听他心跳跃动,却闷闷不快地道,“那歪书却将炙热盛情说成烈焰缠身,极乐灭顶解为神识散坏……元烈,你信它的话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同我好了?” 拓跋渊一手箍她细腰,另一手抚上她的后脑,缓缓闭上双眼。 “你这妖妃道行是不高,奈何朕也不是圣人。”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声音温和坚定,“莫说烈焰缠身,神识散坏,便是堕入无间地狱,我也不会离开你。” 对佛子而言,堕入地狱无疑是最严厉的惩罚。 陆银屏虽是半碗没够的水平,却也知道其中利害。如今听他发下毒誓,心中倍觉甜蜜。 但女子总是多疑又没有安全感的,不仅要男子发誓,还要他们做出种种深爱自己的行为来才可以,并且乐此不彼。 她扭了扭身子道:“我不信,你得证明给我看。” 凉州城外黄沙漫天,连带着官道上也多飞沙走石。再稳的马车也是木轱辘外包了铁皮的材质,经不得颠簸,实在非处。 青天白日,亦是非时。左右不消一会儿,气焰嚣张的妖妃便软了身子,哭哭啼啼地要去将那本书拿回来。 拓跋渊替没用的妖妃换好衣服,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那本歪书看,不负修行不负卿。 凉州城…… 天子年年却霜,要么抚慰边疆卫士,要么查抄边疆官员,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这次有些特别,不光太后一族的裴氏没有放过,就连大小李嫔的族叔亦是难逃一死。 凉州是边境重邦,西南接壤吐谷浑。虽说眼下大魏与吐谷浑交好,可君王皆是鲜卑男子。鲜卑人天生嗜杀好战,不知眼下的和平境遇还能维持几时。 一旦起了战事,毫无疑问,凉州将是第一要塞。 凉州刺史韩嵩携大公子韩楚璧一早便来到城外相迎。 “儿子头回面圣,已经在家学了不少礼数,父亲不必如此看我。”韩楚璧见亲爹一直瞧着自己,有些不高兴地道。 韩嵩见他今日穿了常服,虽说长得黑了些,可看上去倒也是个偏偏佳公子,只可惜…… 他一垂眸便见儿子的小动作,厉声斥道:“你他妈怎么老晃胳膊?!人都要来了你晃个鬼?!” “圣人马上驾临,父亲提前警告过儿子不可再说些污言秽语,如今您倒先犯起毛病来……”韩楚璧蹙眉,又晃了两下胳膊,“平日里都穿铠甲,今日一脱下来只觉浑身轻松,有些不得劲罢了……” 韩嵩没忍住,一拳捣在儿子腹部。 “你媳妇呢?”韩嵩问。 韩楚璧捂着腹部,面部扭曲地道:“在城里巡防……总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儿。” 韩嵩点头:“她爱吃肘子,回头让你娘多做几个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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