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的小姐简直周全,梦迢尴尬得局促,不知道该怎样分辨,情急之下,她说:“我离了前头的夫家,暂且没个房子住,原是想去妹夫家借住些时日的,可妹夫那里也不太宽敞,正有些左右为难,章平说他这里地方大,可收容我住。我想我一个独身的妇人,在外头租赁房子住,只恐不大稳妥,无奈之下,便住到了这里来。” 她心眼一转,微微欠身,“这天下,可给我们女人容身之所不多,二姑娘说是不是?” 本来是想以“同类相连”的感触博取蔻痕原谅,谁知蔻痕笑道:“姑娘放心,我不是那样一味认死规矩的人。两情相悦,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们这宗人家,爷们屋里都放着几个贴身的丫头,没什么稀奇。只是依我的意思,男女之间,不该把责任一味地推在男人身上。三墨请姑娘来住,原本一片好心,怎么给姑娘这一说,倒像是他趁人之危,姑娘情非得已似的。” 说着,她把眼色一凛,露出些威严来,“要是果然如此,就是我董家教子无方,三墨就该打。” 梦迢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自愿住进来的。”落后一想,蔻痕不像会真怪罪董墨,显然是说给她听的,叫她懊悔她的没担当。 这二小姐真是厉害,不过几句话,不仅叫梦迢看见自己的行止不规矩,还让她自省品德上的残缺。她却云淡风轻地宽慰起人来,“你不要帮着他说话,我们董家虽然是名门望族,但大族有大族的不好,人口太多,最忌子弟们学得不好的德行辱没了门楣。他要是有一点仗势欺人的行径,别说祖家里头的长辈,就是我也不放过他。” 听完这一席,梦迢总算逮着她话里的空子,暗中要出口气才罢,便小心试探,“我听说,章平有几位兄弟,想必也是如章平,满腹诗书才华横溢。” 蔻痕的眼闪烁一下,以为是被拆穿的难堪,然而晃悠晃悠地,又沉下去,不以为然,倒主动拆了这个台,“他们,都是些不成器的人。不瞒梦姑娘,我们这一辈里头,兄弟也多,只有三墨有些出息。也正因如此,愈是容不得他出什么乱子。不求他光宗耀祖,只求他不要惹什么不好的名声。我想这份要求,不算过分吧?梦姑娘说呢?” 登时将梦迢堵得哑口无言,她想到蔻痕果然不是白来的,倘或只为告诉董墨家里不答应他的事,犯不着跑这一趟,等回京时候说一声是一样的。蔻痕还肩负着别的重任,是要来打发了她。 梦迢只怕再说下去,蔻痕直言相逼,她涕泪央求,弄出场台子上棒打鸳鸯的戏来,彼此又难堪又尴尬。她便不说了,推脱着屋里还有事,告辞而去。 蔻痕没留她,将她送到廊下,回身进门。梦迢在院门回首看时,蔻痕业已坐回了窗下,半侧着身,捧着书,晒着半面阳光,仍旧没有一点融化。 这厢出门去,在园子里撞见邝秋生回来,走得急吼吼的,直身的掩襟掣开,浑身湿漉漉的,像是落了水,一改先前的文质彬彬,显得有些狼狈。 他也看见梦迢,有些发窘,迎面拱了拱手,也称呼她“梦姑娘”。 梦迢见他这一身,原本想笑,又怕失体统,只微笑着点头,“姑爷是到哪里弄得这样?” 他讪着摆摆手,“别提了,在大明湖包了艘船会我两位同科,大家玩玩笑笑的,不留神跌到湖里去了,叫姑娘笑话。” “快回去换身衣裳吧,湿.淋.淋的给风一吹,要伤风的。” 二人匆匆别过,梦迢走回房里来,那猫儿便黏上来,在她裙下蹭一蹭。她弯腰将它抱在怀里,捋了几下,往卧房里,搁在榻上拿烟袋。 因寻不见装烟草的荷包,朝外头喊了斜春。斜春进来替她寻到,也懒得出去,坐在榻上与她说话,“姑娘同二姑娘说了些什么?” 梦迢忙着咂舌,把自己呛了一下,咳了两声,“快别说了,你们家这位二小姐说话滴水不漏,句句是陷阱。我跟她才说了没几句便暗悔了好几回。只怕再说下去,我恨不得自家去一头撞死了自省!我可不敢再与她说了,忙躲回来。” 斜春挽着个线梭子,闲怡地笑着,“我们二姑娘就是话不多,但凡一说话,都是道理。亏得不是个男人,要是个男人,就到国子监做个夫子,不知教出多少学生来。” 梦迢没奈何地笑,只能笑,她说起来分外轻松,像玩笑似的,可心里却不免沉重。她被蔻痕三言两句探出来的不堪不道德不过是冰山一角,哪怕这点冰山一角,在蔻痕的端庄娴静面前,业已足够她无地自容了,哪还敢自投罗网叫蔻痕探出更多? 她笑着叹一声,一缕浓烟状若无谓地吐出来,使她亮晶晶的两片丹唇蒙上一些灰白的颜色,“倒是二姑爷,我方才撞见他,不像先前那般斯文了,落到湖里去,浑身湿透了,像个小孩子。” “他原本就好玩乐嘛。”斜春闲搭了一句。 梦迢稍微疑惑,“他好玩乐?倒看不出来。” 斜春高深莫测地笑笑,另在篮子里拣个梭子缠线,向炕桌欠了欠上半身,“我们底下人都知道。其实这样富贵人家的公子,好玩乐也没什么,都是这样子,何况文人风雅,又当着太医院院判,应酬狎妓都是常事。只不过二姑娘管得紧,他面上不好带出来。” 这倒叫人想不到,梦迢原以为蔻痕那样的人,必定与丈夫相敬如宾,贤良有加,“原来二姑娘在家里头是个悍妇?” “那倒不是,二姑娘那样子,哪里会是悍妇?里头有缘故,一则呢,二姑娘比邝姑爷大两岁,又是那样的性情,姑爷有些怕她;二则,姑娘在夫家很受器重,邝家老爷在世时就常叫姑娘约束姑爷。因此姑爷在姑娘跟前,一向斯斯文文的,也不纳小,就是外头玩乐,也知道分寸。只是依我看呢,夫妻俩太敬着彼此,反倒疏远了。不像别的夫妻,吵吵闹闹的才显得亲热要好。” 梦迢很认同,像她与董墨,就连董墨那样的性子,待她那样好,偶然也要拌几句嘴的,虽然总是她挑惹事端的多。但闹一闹再好,又像是比闹前更好了些似的,只恨不很浑身扭成麻绳缠到他身上去。 据她的经验,男人很奇怪的,他愿意敬你,可不见得会爱你,一味的听话,也不见得是真心顺服。她心里有些怜悯蔻痕,因为这点怜悯,忽然就感到一点畅意。 董墨归家来时,见她在榻上对猫说话,眉眼笑着,轻轻扯着猫儿的耳朵,仿佛心情有些好了。 他浑身的疲累也跟着有些消散了,隐隐松快起来。在帘外向丫头要了茶,把帘缝挑得大大的走进去,歪倒在梦迢身边,捏着她的下颏转了转,难得说一句下.流的玩笑,“你忽然心情好,是因为我早上很是卖力的缘故么?” 梦迢倏地变了脸,丢下猫红着面皮捶在他肚子上,“乱说!” 他捂着肚子紧蹙额心,假装喊痛,引得梦迢忙赔不是,扒他的手要看打得怎么样。 给他一捞,她伏倒在他心口上去,起先挣两下,后头索性骨头一舒展,整个人都安逸地趴在他身上,“你回来得有些晚嚜。” 董墨贴着她耳朵笑说:“盐场有些动静,衙门出来后刚好绍慵使小厮传话,我去了他府上一趟。” 他一面说,一面细窥她的脸,未发现任何异变,安心笑起来,“你如今是半点不为孟玉操心了。” 梦迢翻个眼皮道:“他自有为他操心的人,犯不着我。你怎么总时不时在我面前提他?你故意的,想试试我心里还有没有他是不是?” “瞒不过你的眼。”董墨仰回枕上,又冲着她耳朵说了几句什么,引得梦迢连番打他。 两个人笑着闹着,竹树密荫簌簌沙沙地响作一片,那是门外红尘三百丈,此刻离他们有些遥远了。 隔几日一场短暂雨秋后,有些阴绵绵的,偶然哪里坠下来一滴水,像有快蟹壳青的缎子蒙在天上,湿哒哒的总也晾不干。 梅卿由轿里下来,在大兴巷那巷子里,将两扇泼绿的门静看一眼,心下却有些明朗轻快。与老太太谋定今日要讹那连通判一笔大的,从此后丢开手,再不必同着枯肠子瘦骨头往来,仿佛卸掉个往日舍不得扔的穷包袱一样吐了口气。 门内房中,连通判早等在那里,闲歪在榻上,将匣内的金花冠子打开来睃一眼,心里有些不自在。梅卿为什么与他歪缠他心里也有些数,总不是图他年轻俊俏吧?转来转去,无非是为点钱财。柳朝如为官清廉,梅卿又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哪里能守得住本分? 连通判总觉得这些钱花得有些不划算,倘或外头买个姿色上乘的小妾,不过二三十两银子,养在家里,也花费不了多少。倒不是心疼钱,只是这银子流水似的花到梅卿身上去,她又终归成不了他的人,两人好一遭,还得背着人偷偷摸摸的,也是诸多不便。得绸缪个长远之计才好。 正暗里擘画,见梅卿进来,因路上积水,带湿了点裙角,她在那里跺脚抱怨,“这下雨天烦人得很!走到哪里都是水洼洼的,鞋子裙子都湿了一片!” 连通判忙起身,眼放光彩地迎将上去,掣着她的裙看一看,乐呵呵陪笑脸,“不妨事,只湿了一角,我叫丫头点个熏笼来烘一烘,不一会就干了。” 说罢吩咐丫头去点炭盆,将熏笼架在卧房里。梅卿一听“卧房”两字就反胃,横竖最后一遭了,忍下他去,随他拉着走进卧房里。 连通判献宝似的将金花冠取来捧给她,“你瞧瞧好不好,按你上回说下的样式打的。” 掂在手里,倒有八.九两重,样式也精巧,是一顶金累丝镶玉嵌宝冠子,中间镶着两头开玉兰花的一块白玉,白玉几面嵌一圈粉碧玺宝石。 梅卿笑着将冠子放回匣子里,匣子抱到跟前来,甜滋滋地道了声谢。 真是千金买一笑,连通判心下更觉得亏得慌,有意试探,“柳大人时常打这些东西送你不?” 梅卿只当他是吃醋,随口应付,“他那几个薪水,够做什么的?幸而我自家还有几个钱,要吃要喝要穿,都是使我自己的银子。” “那你不是吃了亏?人说女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嫁个男人,还得使自己的体己钱,那还嫁个男人做什么?” 倒把梅卿问住了,然而平日里她如何嫌柳朝如不好,那也是她自家的事,可容不得别的男人说他不好。一来是贬低了她;二来,心里总有些替柳朝如抱屈。她心想,他倒不是不好,只是迂腐了些,不够体贴人,但品格德行,哪里是这些小人能比? 她乜来一眼,待要讽连通判两句,又计较着一会还要狮子大张口,连哄带威慑的朝他要钱,她这头可别得罪他狠了。便作罢,只无限凄凉地笑笑,“这就是命呀,有什么法子,要改命,没可能的事情。” 连通判趁机又道:“我看未必,你姐姐给孟参政休了妻,不是扭头就跟了董巡抚?人家是皇上钦点的巡抚哩,还是都察院的三品官,又是那样的家世。谁说女人是走下坡路的,我看你姐姐就是扶摇登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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