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词她再熟悉不过了,谁说哪一句,谁该接哪一句,她闭上眼就能背得下来。方才在屋外听着,竟有些以假乱真的耻.辱之感。直到听见老太太将银子抬到了四千,那种耻辱才消减不少。 什么也靠不住,连自己的感觉也未见得牢靠稳固,但银子的坚实是永不会变的。 老太太还在耳根边上喁喁碎碎地嗤笑着连通判,像是铺天盖地的嗡嗡的烦恼。梅卿发着呆,具体什么也听不清。她把膝上的匣子揭开,手伸进去,触摸那顶金花冠。白玉是冷的,宝石是冷的,金子也是冷的。好在它永远是冷的,不会变。 会变的,只有人与天。 下晌落了雨,润物细无声。连通判经过个把时辰的冷静,再被这雨一浸,渐渐有些清醒过来。仔细回想方才那一局,怎么都觉着像是遭了个“仙人跳”。 况且从前出入孟玉府上,席上常见梅卿与老太太,说话玩笑皆有些轻浮放.荡,绝不像正经妇人。谁家规规矩矩的小姐会在席上应酬男客呢? 连通判倚在马车里一想,益发疑心是中了人的诡计。可此刻却骑虎难下了,叫人握着把柄在手,倘或真告诉柳朝如,柳朝如可是铁面无私,哪里会管中间这些尔虞我诈。再者,他们才是一家人,到头还是他吃亏。 但四千银子不是小数目,他手上刚收的款子只得两千多,家里的银账又都是夫人管着,要凑齐四千,还得朝他夫人开口。几经犹豫,连通判当下回家,还是将此事说给了连太太听。 连太太不知便罢,知道后怒不可遏。先由床滴溜溜掷来一柄小镜子,随着咣当一声支离破碎,人已从被窝里蹿将下来,浑身丰腴的肉跟着地动山摇,气势腾腾地揪住他的耳朵,“好你个贼囚的烂根!在外头包个粉头养个小的就罢了,竟敢偷人家的老婆!你个千刀砍万人砍的,索性大家一齐死了,今朝大家一齐死了作罢!” 接着便是两个耳刮子扇到连通判面上,而后震天的泼骂。骂足了半个时辰,她跌回床上,掀开被子,在被窝里头靠枕坐着。 连太太这两日有些不好,说是停住了食,大夫交代要少食少饮。她吃惯了的人,饿了三两顿就有些挺不住,总是恹恹没精神。 这一闹,精神又耗了大半,在床上捂着胸口直哎唷,叫苦连天,“我不管!我没钱!你要死死你的去!有钱我也不给你糟践,你有本事嫖人家的老婆,就该拿出本事来同人家去打官司!我的老天爷,我的命怎的这样苦,嫁了个软.蛋似的男人,还要日日替他搽屁股……” 一哭又是半日,比及日暮昏黄,连太太下床点灯,一回身,又变了副精明冷静的面孔,“你想得不错,依我看,这就是她们在耍诈。我娘家做买卖的,我自幼看着,什么手段没见过,能瞒得过我的眼去?四千两,还真敢张这个嘴。她要告让她告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她真敢告!” 连通判怕的就是这个,一张枯瘦的脸被蜡烛照得黄黄的,看着更苦了,“她要是真敢告呢?就算她不敢告到衙门里去,就是告诉了柳朝如,我也是吃不了兜着走。那个柳朝如你还不知道他?出了名的犟骨头。要是给他知道我偷了他的老婆,他可不管这里头的三七二十一,外头只拿我问罪,里头关上门怎么样,那是他自家的事情。” 连太太迎面啐了他一口,拂裙坐在榻上来,沉着面色,“她也未必敢告诉柳朝如,你先别慌,等我想想。” 要不说儿女是别人家的好,老婆还是自家的亲。果然如连通判所想的,告诉他夫人,尽管打他骂他,终归也是要帮他。 依连太太的主意,过两日交接银子,她要亲自出马,试探试探梦家的底,总不能老老实实的就叫她们吓唬过去。连通判自然乐得丢开手,也应下她。银子嚜,终归要能省一点是一点。 那头里老太太安安稳稳在家等银子,想着四千两这几日即要到手,不比田上收租子来得快?因此接连两日就有些神清气爽。 这日近午,老太太笑嘻嘻吩咐潼山不要烧午饭,拿出二两银子,打发他往街上馆子里提些好饭好菜来。 午晌柳朝如归家,见满案珍馐,又有现蒸的螃蟹,都不足为奇,最奇的是这一桌好饭好茶竟然都还未动用过。梅卿与老太太在榻上坐着,显然是在等他归家来一道吃。 他绕着饭桌笑道:“谁过生日不成?还是提前摆中秋的筵席?” “都不是。”老太太洋洋地在榻上,将烟袋灭了挽起来搁下,起身朝案上过来,“你娘见你们日日那几样菜,就是嘴巴不嫌胃也嫌了,心疼你们,特意拿出银子来添些酒菜你们吃。梅卿,来,你早饭没吃,八成早饿了。” 柳朝如望着她笑笑,落下座去,“好,既然是您款待,我就不客气了,正好有些饿。” 梅卿见他那笑里有些打趣玩乐的成分。难得,他也会同女人玩笑。不知道背着她,他们到底玩笑了多少。她在心里轻蔑地哼了声,只得她自己听见。 三个人围案齐坐,柳朝如的话比往时多一些,实则也多不到哪里去,但在梅卿耳朵里,却像是滔滔不绝地在讲述。讲些衙门里的趣事,不知在逗谁开心,态度也仿佛温和了许多。 她暗里将二人窥着,那两人脸上又是寻常的颜色。她怀疑是她自己多心。可那怀疑,起始便不停,即便没根据。 柳朝如先拆了只螃蟹,把蟹肉拨到梅卿碗里,睇了她一眼,“你这两日仿佛脸色不大好。” 然而不等梅卿回话,他手上又忙起来,又拆得一只螃蟹,拨去老太太碗里,“您这两日倒像是高兴,是有什么好事,不想给我知道?” 老太太横着眼笑,“女人家的事,你少过问。” “我不问我不问,快吃。”他笑着,半个后脑勺向着梅卿。梅卿几乎能想到他轻盈的语调后头,是怎样带着点纵意的笑脸,哪怕她并没见过。 她先有一阵心酸,后头慢慢涨出一股气焰,抑下了酸楚。有什么可伤怀的?她也并不爱他,嫌他还嫌不及呢。她要维护她莫名的傲慢,所以从不低头,再生疑,也不过问。 恰好此刻,听见院里有人扯高了嗓子喊话:“请问老太太在不在家?” 潼山在廊底下招呼,“在呢,屋里正吃饭,您请进来坐。” 片刻见是银莲走来,将一干丫头仆妇都撇在院外头,进门先向三人福身问安。老太太招呼她吃饭,她客气推脱着,拘谨地站在那里,半低着脸,略有些不自在。 梅卿正好也不自在,索性借故走下饭桌来招呼她,“我吃好了,我们去娘屋里说话。娘,您吃好了过来。” 两人绕廊往东厢,梅卿在廊下招呼她那丫头瀹茶。瞥见吴王靠上挨坐着四五个丫头婆子,都是些熟面孔,里头像是有从前伺候梦迢的,如今都伺候了银莲。梅卿一眼睃过,有些恍恍惚惚的物换星移之感,似乎过去了好多年,谁身上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唯独她没有。 她邀银莲在榻上坐,脸上半笑不笑的,还如从前一般,有些瞧不上银莲。倒也该瞧不上,即便她姐姐不在了,银莲还是没能与孟玉做个正头夫妻,她还是个小妾。 这么一比较,梅卿这个县尊夫人,自然有几分自得,端着眼问银莲:“你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银莲还是有些怕她,些微低着脸:“我想着快节下了,想去拜见拜见太太。又恐怕冒冒失失的去,惹太太不高兴。太太如今住在董大人家中,往前的人和事,不一定想理会。因此想来求老太太,引我去见太太一面。” “我姐早不是孟家的太太了,你不要这样称呼她。给人家听见,又是不清不楚的。”梅卿迎头批她一句,益发有些志得意满。 银莲忙抱歉改口,叫了“梦姑娘”。梅卿问她什么事要见梦迢,她又支支吾吾不开口。梅卿猜她是为孟玉的事情。近来也听柳朝如说过两句,仿佛孟玉给董墨翻了账,境况有些堪忧。 她是乐得看人笑话的,也顾不得梦迢先前说下的推脱的话,一口应了下来,“正好我下晌得空,要去看我姐姐。你要是也得空,不妨跟着我去一趟。” 银莲忙谢不迭,在屋里等着她去换衣裳梳妆,两人一齐坐的银莲的马车,领着四.五仆妇往清雨园去。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有憾生(一) 苍烟晴丝, 纠葛不止。在太阳里的烟有了形状,一片一片地游动着。梦迢抬起手抓一抓, 把烟尘搅乱了, 正有些怅惘,就有一只大手顺着她的胳膊爬上来,裹住她的手。 她顷刻又落在温热踏实的包围里, 枕畔回首,董墨也睡醒了, 对着她笑了笑, “我下晌还有事, 要出去一趟, 晚饭你自己吃。” 他起身穿戴, 嗓音满是含混的慵意, “我一贯是不睡午觉的,陪你睡这一回, 骨头像睡散了架,反倒有些没精神。” 梦迢坐起来噘嘴抱怨,“谁要你陪我睡的?”埋怨里却有些甜丝丝的, 嗓子也含糊不清, 猫儿撒娇一样。 董墨套着袍子走回来, 落在床沿上, “陪你还陪出个错了?我原在榻上看书,听见你打呼噜,给我也听得犯了困。” “谁打呼噜?!”梦迢一霎睁圆了眼, 抵死不认, “你不要冤屈我, 我睡着了老实得很, 从没有动静的!” “你自己不知道?”董墨难置信地别她一眼,阖上眼学她,很轻,偶尔咂两下嘴,“和影子一模一样,你前世一定是个猫儿托生的。” 梦迢有些臊,从来不晓得自己还会打呼噜。又怀疑他是故意编排她,使她难堪。她便照着他的后腰拧了一把,“一准是小影子打的,你听成是我。” 董墨揽过她亲了下,“好,是它,我听岔了。我走了,晚饭不必等我,你吃你的。” 梦迢下床送了他两步,到门前给西斜的太阳一照,骨酥身软,整个人有些飘飘绵绵的意态。她扶着门框,直望着他的背影渐渐嵌入洞门后的翠荫里,他穿着墨绿的袍子,像一条江河入海,彻底浸没在那些绿油油的颜色中,寻不见了。 这一睡醒,屋里几个丫头便忙起来,有人随她到妆台重挽云髻,有人给她瀹茶端水。斜春也抱着幼女走进来,对着镜子笑了笑,“姑娘瞧谁来了。” 让身出来,却是梅卿。梦迢刚装黛好,起身打量她,“你一个人来的?娘呢?” 梅卿打着扇子,没所谓地侧身打量屋子,“娘没来,却不是一个人。”她要看看这屋子里又添什么好东西没有。 梦迢来拉了她一把,“那你怎的想着来了?” 梅卿一回身,翻了她一记白眼,“我来看看你,不行?” 二人走到外间,才见银莲立在罩屏外,穿着桃粉对襟长衫,白底彩蝶穿花的绣裙。这才过去几个月呀,她有些发福了,从前的一把细腰如今向两边微微溢出一点,长衫给风一吹,贴在腰上就能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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