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睐着目,将她又搂回怀里,“没什么为难的。”他自己甩去了芜杂的思想,惯常不正经地笑起来,“家里还要收拾屋子,恐怕得缓一缓才能接你进去。有句话我要嘱咐你,太太脾气不大好,发起火来连我也不敢惹她。要是她教训你,你可得顺服些,别同她顶着,否则我也护不了你。” 银莲倏地笑起来,明目闪烁,“太太很凶么?” “不凶,待人客气。” “那有什么好怕的?”银莲嘴里说,稍想一想,又郑重地点头,“她是太太,有些威严也是应该的。我尊她敬她,凡事不去惹她生气,她总不会寻我的不是。只是府里还有老太太与梅姑娘,这两位我倒是怕些。” 孟玉爽朗地笑了声,“她们两位可没闲情管这档子事,你不过按时按点去向老太太请安,只要乖觉些,倒用不着怕。” 说着,他撩开帘子瞧天外,烟缭雾迷,兜兜转转地又将他的思绪兜回旧网。他低声叨咕着,“我叫人送信往家里,也不知太太收到没有。” “一准是收到了,那些官兵快马回去,倒要不了多久。” 孟玉闲听着,眉头再度暗扣,理不清的千丝万缕结在额间。窗外,一冬去了,又是乱碧萋萋,满地晨阳,翠山和烟老。 孟家是元夕后几日收到孟玉剿匪功成的消息,管家不敢耽误,忙偷么使人给彩衣递了话。 彩衣清早往梦迢屋里来告诉时,恰值梦迢坐在床上收拾细软,还是带来的几件衣裳,几样廉价头面,统统搁在靛青粗麻布内,就住两个角,使命一扎!便将这些日芜杂而柔软的心绪都收拾起来。 迎头展目,又是从前的梦迢,唇角似笑非笑,眼色轻如冷雾,“把你的东西也收拾收拾,咱们回去。” 彩衣碎步快行过来,“这就回去?告诉平哥哥了么?” “回头再同他讲。” “元夕才过呢。”彩衣一手扶在床边的罩屏上,微低着头噘嘴。 梦迢倏地将声音提得尖尖细细的,像是拈着根针,向一个梦幻泡影戳下去,“元夕过了回去不是正好?在这里住了半个来月,你连家也忘了?” “没有呀没有呀……”彩衣垂下手,坐在床沿上,“我正要告诉您,家里传话,说老爷平安无事,快归家了。” 梦迢默了默,走去案上翻了个茶盅倒茶,水声沥沥的,“他要救的人呢?” “大约是救出来了吧,听说几十个山匪,都给绞杀了。”彩衣瞧不见她的面色,顿了顿,又问:“咱们回去了,平哥哥这里的事呢?太太可是忘了是要拿平哥哥的把柄呢。这几日我瞧您跟平哥哥走得如此近,不正是顺水推舟的好时候?” 这正是叫人左右为难的地方,梦迢的“美人计”渐渐失控地成了个风眼漩涡,她很清楚,她恐怕不能再冷静地做一个捕手独善其身了。 她没经验应对这境况,只好拖延。于是才要避回去。 她呷了口热茶,语调也慢吞吞地俄延着,“事情急不得,你倒是盼着早点了事似的,在那小院里住不惯了?” 彩衣低着脸,像是口腔里兜着话,犹豫着说不说。想一会,到底是说了,“不是,是我见太太同平哥哥在一起时,好像自在些,笑嘻嘻的。我想太太时常与平哥哥一处,时常高兴些。” “瞧你这傻话,难道我平日就总板着脸?”梦迢哼笑了声,不以为意。 “那倒不是,只是这笑与在家时的笑,是不一样的。” 梦迢心里吓了一跳,纤腰稍转,就看见墙根底下穿衣镜里的自己。挽着虚笼笼的缠髻,簪着素净的两支珍珠小花钿,连副珥珰也未戴,嘴角微微上扬着,像一撇轻蔑的、凄怨的月牙儿。 时时笑嘻嘻的自己,连她自己也不曾见过。 煌煌的太阳踅进窗,折在她眼皮子上,里头死气沉沉的光在轻微的颤动后,又垂将下去。她坐到榻上,叹了口气,固执地等着董墨过来,好与他说归家的事情。 过了午晌董墨却不见往这屋里来,原是在书斋里与柳朝如议论他家老太爷的回信。 他先看过,眉宇愈发意淡,那底袖里的风也有些萧瑟,将信笺递给了柳朝如。柳朝如却推,“你的家书我不好看,你只告诉我就是了。” 董墨展了眉头,露着倦态笑了笑,“我的家书一向没有家里话,你只管看。” 接来一瞧,果然行文疏离,措辞冷淡,俨然一副公事态度,连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柳朝如看过,将信仍旧搁回书案上,踱步转身,“看来你家老太爷与咱们所料不差,孟玉十有八九是拜在户部侍郎楚沛门下,怪道如此不知收敛。” “户部尚书因前年军饷亏空的事情进言圣上,言辞激烈,有些指责圣上不勤政的意思。惹得圣上不高兴了,才叫楚沛钻了空子,如今户部底下都是他做主了。去年初,他又入列内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这些门生,自然就有些张扬起来。” 柳朝如吁道:“在朝中有这么个靠山,怪道你家老太爷要让你到济南来。别的人,恐怕也不敢蹚这个浑水。眼下如何打算呢?” 言讫,董墨由太师椅上款款起来,“我叫绍大人盯着盐场那头的亏空,盐税上的亏空,我想你是县令,可从几个本城盐商身上着手。” 柳朝如想一想,点头应下,“衙门有几处充公的良田出售,正好要同他们接洽。” 两人叙完,董墨将他送至门上,便折往梦迢那屋里,一径黄日澄澄,藤架匝荫,影儿偏了向。 元夕的余韵还在,笙笛未止,玉管又起,不知春在谁家,隔墙皆是喧嚷。梦迢这里却是静悄悄的,满庭金乌,一窗横斜,正合了董墨一点心灰。 进屋里,见人趴在窗台,扭转着腰抠弄窗纱。炕桌上摆着搁冷的一盅茶,董墨走过去,端起来吃了,“我不来,你闲闷了?” 梦迢歪正了身,望着他手上,“这茶搁在这里半日,早冷了。” 他却满大无所谓,“煎水烹茶,也煮不热世间凉态。” 梦迢细窥他的眼色,黑得有些惨淡,脸上却是微笑着的,愈发显得苍凉了。她心里发了发紧,暗暗打听,“你忙什么呢?” “书望过来,我们在书斋说了些话。”董墨撩了衣摆只坐在对面,把头仰在窗台上,西去的太阳金灿灿地落在他脸上,辉煌又落寞。 单是与柳朝如说话,绝不能招出他这样寂寥的颜色。梦迢想要打听他那点心事,又终未开口,蓦地沉默下去。 董墨将眼一偏,却忽然想与她说一说,“我祖父来了封信,拢共四十二个字,没有一个字关于我。” 起了头才发现,那些埋没许多年的情绪此刻挖出来,倒像化了白骨似的,业已没有具体的模样了,不知该怎样去描述。 他缄默须臾,摆着手笑了笑,“不说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吃过饭没有?” 梦迢打起一点精神来,“你是问午饭还是晚饭?” 早不早晚不晚的,正值未时中,哪头都不挨着。董墨对着她恍然一笑,“是我糊涂了。” 他凝望她的眼睛,想起那晚的亲吻,几如个蜻蜓点水,雁过无痕,他没再有过分举动。只是眼前,在一封家书的映衬下,愈发觉得她像是冷漠命运额外的一点恩赏。 他的态度又温柔亲昵几分,“街上热闹,我带你出去走走?” 梦迢凝情无语,直面看他一会,倏地心酸难抑。就跟上回在街上撞见的那个穷秀才似的,她只是想他讹点钱,想不到那是他全部家当。 董墨也把他的全部家当供在眼前来了——他那一颗尚有余温的心。梦迢握着,觉得烫手。她低下头,很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哪里?”他有些惊愕。 “回家啊。”梦迢抿着唇,将丹唇抿得涂了胭脂似的嫣红水润,“那时是怕年节底下贼人多,才到你们家来避一避。如今过了节了,自然是要回去的。原本午晌要走,谁知不见你过来,就等到了这会。总要当面辞一辞的。” 说到此节,她暗窥他渐凉的眼,忙奉上一抹笑,“再说,无锡还有老房子在那里,虽然破旧,却是祖上的家业,又有两房亲戚在那里,我与玉莲到底该回去一趟,还要给父母上坟,恐怕要过些日子才得回来。” 举目一瞧,果然见圆案上搁着个包袱皮,还如来时清瘪。董墨一颗心也似瘪了下去,“小蝉花巷那头,你把钥匙留下,我这里床打好了还要给你送去。” 梦迢不作声,他便笑,“怎么,怕我盗你家的东西?” “什么东西?”她也有些丧气,“就有几件值钱物也是你送去的。” 董墨望着她,中间相隔的小小炕桌忽然如天高路远,他已有些舍不得了。转念又想,嫁过人又怎么样呢?她总归要回到他身边来,不回来,就是挖穿黄土也将她抢回来。 于是稍点着头,“也好,等我手上的事情忙完……”他又委顿一下,暗暗含着意思,“你的事情也了结,我使轿子抬了你过来。” 梦迢心内跌宕一刻,然而面上装作听不懂他这话的深意,趣道:“还用轿子?我哪回不是走来的?” 他只好杨花掠影,散去一点落寞情绪,替她打算起来,“要回无锡,银子够开销么?” “够的。” “车马呢?哪里去雇?” “我们打无锡过来时就认得位跑车夫,无锡人,与我爹有些交情,倒信得过。这回雇他的车马回去,届时也仍旧雇他的车马回来。” 说话间,梦迢起身去拿包袱皮。听见他也窸窣起身,她忙攥紧包袱的角,不敢回身,“章平,你不要送我。” 董墨果然止在榻上,望着她的背,等着她低下的话。等了许久,她总算把脑袋埋下去,声音发着闷,“我怕我舍不得。” 他在后头笑一笑,温风似的慢柔的嗓音,“我在这里的,你几时回来我都在。回来了递个话,我去瞧你。” “好。”梦迢淡淡应一声,拧着包袱去了。 走到门首,她又偷偷扭头望。董墨还坐在雕花罩屏内,阳光压低了他整片背脊。他把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交握着的两只手抵住下巴,遮了大半张脸,只剩一双漆黑的眼睛,像大漠夜空里的星。 而他整个人是那片空旷的荒漠。梦迢认为,她做不了他的野火。 她习惯了欺瞒,诈哄,色引,利诱,世间一切龌龊的手段来存活。唯独不惯被爱。一切能被她预料的苦痛都是稳妥安定的,她早做好了迎接它们的准备。而爱所带来的那种虚无缥缈的快乐,却叵测得令她束手无策。 她想要把心退步回暗井里,隔绝光线,掐灭期盼,绝对安全。 叵奈没什么是永不更改的,连那黑漆漆的暗井也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她要回去,也有些时移物转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1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