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如尴尬笑了两声,“略知一二,不晓详情。” “不晓得也罢,终归是家丑。”孟玉啧了一声,面上露出些从未见过的真挚,“我想托你,暂且不要将董大人要回济南的时说给你姐姐知道。” 这一团乱的私情本家尚且理不清,哪轮到柳朝如来插手,他只得稍稍点头。听见丫头来回,说老太太那头收拾好了,柳朝如忙起身。恰好孟玉衙内公务缠身,两人一道说着出去,在园内分手,柳朝如独往老太太房里去。 遐暨东园,撞见梦迢在园内闲逛。那路上黛痕匝地,蕙草拔高,荷花斗艳,芳树低压。梦迢从假山上下来,迎面向柳朝如浅浅福了个身,“来接娘的?” 柳朝如回作个揖,见梦迢比上回病中稍丰腴了几分,面上笑了笑,“暑热天气,太太应当少走些,在屋里保重才是。” 梦迢稍稍点头,前头与他开路,“我也要去送送娘,一道往屋里去吧。” 两个人尴尬走了半晌,梦迢摇着扇问:“梅卿在家还好?” “劳太太记挂,一向都好。回去我摧她来瞧太太。” 梦迢倒不是记挂梅卿,只是借着话攀谈,又睐他一眼,“她在外头做买卖的事,你知道么?还顺不顺当?” “我知晓一二,也不清楚。”柳朝如慢着步子,撩开遮额的树枝,“她的性子太太是清楚的,这些事情也不会同我讲。” “梅卿就是这副样子,你惯了就好了。” 且行且谈,眼瞧着要走到老太太屋里,再不问,当着人更不便问了。梦迢底下脸去,拿扇遮住口鼻,像怕给自己听见似的,“章平,来过信么?” “来过两封。” 来了信,说些什么呢?有没有问起她?梦迢才这样想,心头便笑了自己一回,世上不见得有这样傻的人,遭了哄骗,弄得声名狼藉,吃了这样大的亏,还要过问骗他的人。 她没有信心再问了,只轻轻点头,“噢。” 柳朝如睐她一眼,把信上的内容说了两件给她听,“三月里来信,说是他家在给他议亲,是保定府的府台家的小姐,也不知议定没有。前几日来信,说到山西去了,派了件皇差。” 要到济南来的事情,柳朝如拿不准该不该对她说,窥她呆呆的,又不像再听,正好又走到老太太屋里来,也就不说了。 梦迢只听见前头几句,一颗心便如没悬挂稳似的晃了晃,脑子也跟着晃了晃,把一壶静水晃起了巨大波澜。后头的话再听不清,只记得她娘含着怨懑叽叽喳喳张着嘴对她抱怨了些什么,也是一句没听见。 这厢送走老太太,恍恍惚惚回到屋里来,睡到榻上去。从窗户里看檐外的天,参差一片,浮着几缕零散的白云,金乌不知在何方,碧青得刺眼。看了片刻,梦迢感觉眼睛发痛,翻坐起身,便流下泪来。 她给自己烧点了一袋烟,一口接一口地咂,咂得急了,烟锅子里倏黄倏黯的烟草烧出“嗤嗤”的声音,像一片着了火的枯草。蹦下个火星,落在裀垫上,烫了个小小的黑洞,那黑圈张弛蔓延,仿佛烧成了个偌大的黑窟窿。 窟窿里没有昼夜,永远是轮凄寂的月亮挂着,周围没有一点声息,一个时辰化成了一年,她在里面一滴一滴地煎熬着,从来不点灯。只怕点了灯,就忍不住推倒蜡烛,让屋子热闹烧起来。 她想起来那段为他煎熬的日子,忽然心里空荡荡的,前所未有的惘然无措。海棠树影里莺啼鸟啭,叫得空茫的院子愈发清寂。 老太太这一走,园子比往日更空静了些,柳家却兀的喧闹起来。老太太带来的那妈妈在院里四下看了一番,院子小些,空屋子倒还多,到底县衙门的房产,不至于太落魄。西厢还有两间屋子,一间堆着些杂物,给潼山住着,一间是梅卿跟前那丫头与这位妈妈合住。 墙下那片菜地却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可巧老太太咂着烟出来,往吴王靠上一座,“我看将那些菜拔了,种些花草倒好。” 跟着梅卿也由东厢出来,乜笑道:“快别,那小厮厉害着呢,不叫动他那块地。”说着,扑扑罗裙,叫了丫头出来,与老太太招呼,“屋子都归置好了,娘歇着,我往马通判家里去一趟,晚饭我回来时在街上买些酒菜。” 老太太点头应着,也不问她去做什么,自顾坐在吴王靠下,欹在那柱子上吞云吐雾。这厢向着院墙呆坐半日,逐渐打算以后。她那个亲生的女儿如今是有些靠不住了,这个不是亲生的更靠不住,虽积攒着几千银钱,还有些田产,可她手散惯了的,只怕不够使。 思虑起来,几番为难,要寻个进项法子,但外头买卖却不会做,也懒得操心。真是有些末路穷途之感,不由嗟叹。 恰值柳朝如下衙归家,提着两包东西,乍见她在廊下,罗衫金裙拥春愁,鬓鬟如云堆翠钿,不觉心动,绕廊而来,将两包东西悬在她眼前,“我在街上买了些吃的,叫人摆上来咱们吃午饭。” 老太太乍回神,抬起疑惑双目,“你没在衙内吃么?” “我在衙门哪里吃去?” “梅卿说你午饭不必等你,我还当你是在衙门吃过才来家呢。” 柳朝如将东西递给潼山,撩了衣袍在吴王靠上坐下,“她从不等我的,到时辰她吃她的,我回家来有什么吃什么。你昨日才到这里,恐怕你吃不惯,我才在街上买了半只烧鹅,半斤熏肉。” 老太太好笑起来,“你们夫妻真是,梅卿性子霸道,你也不管着她些,过的这日子,简直是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既然成了亲,就该和和睦……” “收起你这些话吧。”话还未说完,叫柳朝如笑着打断了,“你未必是个安心为子女打算的母亲,我与梅卿也并不是什么相敬如宾的夫妻。她当初为什么要嫁我,我也不计较,我为什么要娶她,天知地知。不用在这些闲话上头费神,吃饭去。” 潼山摆好饭出来说了声,自回房去了。老太太眼瞧着对面阖上门,便换了副脸色,乜他一眼,“我同梅卿吃过了,你吃你的。” “陪我再用些。” “谁要陪你?”老太太将烟袋在阑干上敲敲,拔座起来要进屋。 给柳朝如一把拽住了,“你吃不下就坐着看我吃。” 不由分说,给拽到正屋里。老太太恨得跳脚,“我也真是脑袋发昏,就不该住到你家来!叫你这么钳制着,简直是白来寻罪受!” 桌上摆着三个碟子并一碗饭,柳朝如坐下去,闲怡地端起碗,笑着瞅她一眼,“那怎的不想着租几间房自己过?” 房子也不是租不起,可有地方住着,又何必另去花这个钱?况且大概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真叫她单住着,总有些举目无亲的孤寂。 柳朝如将她拽到杌凳上,见她手腕子给他的手捏得泛青,便搁下碗给她轻轻揉了两下,“别的本事没有,嘴倒是犟。在这里住得惯么?” “不惯。”老太太像是被他揉着了麻穴,猛地抽了手,下颏向另一边歪着,“院子小,屋子小,床硬得硌骨头,不好睡!我这把老骨头,就该睡些软和的,也不知那床上铺的什么褥子,睡一夜起来,背也不爽快腰也不爽快!” 柳朝如歪着脸来窥她,“下晌去孟府,将你先前屋里的被褥取来,总行?” 老太太跟梦迢堵着气,不答应,“算了吧,人家的东西,我不好私自去取。省得人又嫌我白吃白拿的。” “那好,新给你做一床。” 老太太扭头回来看他,他端着碗,从容地拣菜满咽,俨然读书人的斯文态度,只是眼色里有些兽性的侵占意味。两者相兼,别有风采,老太太一时色迷心窍,看得发呆。 “你瞧,当着说话不给我个好脸色,背着又偷么看我,不知什么意思。”柳朝如并不转目,只弯着唇洋洋地笑着。 “呸、谁看你?” 她这才见点笑颜,叫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捧着,心里也有些受用,如此又开了胃口,端起碗来陪着柳朝如吃些。 这里虽然屋舍小些,有个听话女婿,勉强还算顺心,便就此住下了。巷内住着些衙内的差官,听见县尊老爷将岳母接来了,都赶着来奉承。几家老夫人常来陪着说话,有些年岁相当的,见老太太生得年轻标韵,逮着这条一味的吹嘘拍马。日叠日的,老太太觉得这里住着倒没什么不好。 梦迢先时来瞧过几回,带着些老太太常吃的点心糕子,老太太还与她赌气,皆不给好脸,再有梅卿在旁帮腔,怄着梦迢,便来得少了。 这日再来,业已中秋。菊桂如绣,天色如绮。梦迢装了两盒精致月团饼,带着彩衣,乘坐软轿而来。穿着件镶滚花边品蓝长襟衫,下面露着半截靛青绉纱裙,横插一支翡翠如意簪,素雅端庄。 迎门甫入,屋里坐着个与她娘年岁一般的老夫人,问了才知道是衙门主簿家的老母。因头回见梦迢,那老夫人忙不迭热辣辣地赶来奉承,赞她如何如何人间绝色,如何如何貌比天仙。 梦迢摆着冷脸不大应酬,那老夫人识趣地说了会话,便辞将去了。梦迢这才挪到榻上,脚尖将地上一堆瓜子壳扫了扫,因问她娘:“大节下,怎的不见书望与梅卿在家?” 老太太唤来潼山扫地,盘坐在榻上,“他们往几位大人家送节礼去了。”到底是母女没有隔夜仇,大节下,老太太见她下颏削尖了些,心一软,态度也软了许多,“府里如何,银莲几时生产?” “约莫元夕前后。”梦迢不愿说起那些琐事,懒洋洋的眼一睃,望见那长案上堆了好些重礼,又是内造料子又是几个精致匣子。揭开一瞧,是几件金打的首饰。 梦迢拣起里头一只金嵌红宝石宽镯,扭头回望老太太,“娘,这些东西也是人家送来的节礼?” “啊,就是方才那位主簿家的老夫人送来的。” 这镯子一瞧就价格不菲,梦迢搁回去,款款捉裙过来,“一个主簿,哪里来这些钱打这样的首饰?就是有,自家留着还来不及,还赶着送人?” 老太太正嗑瓜子,朱红唇间衔着点黑瓜子壳,她呸呸吐了,搭来脑袋,“哪里是他家送的?实话告诉你吧,这是上半月书望办的一宗官司。有个姓林的财主打残了个人,叫人拿到衙门去了,押了好些日子。他家里想通个门路,托主簿家来找我说和。白送来的,难道我不收?” “您收了,怎么对书望交代?”梦迢淡淡凝眉,“书望不是那样受贿徇私的人。” “哪用得着对他交代?我只把这些东西,送与县丞家一些,县丞就晓得放人了。衙门事情多,许多事都是县丞管着,也不必给书望知道。” 辩其意思,倒不像是头回做这事了。梦迢渐把额心深攒,劝道:“您这是借着书望的势发自己的财?真是什么银子您都敢伸手捞,您老人家也太不省事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1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