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墨心内久久振动, 不知是重逢的喜悦,还是这场变故引起的烦闷。总之他实在没想到会与梦迢在这陌生的巷内偶遇, 更想不到她会与另外个男人拉扯不休。 他说不清什么滋味,倒有些想笑,仿佛她原本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与他从前那一段, 是阴谋也好, 有点真心也罢, 只不过是她众多情史中的一小节。而他把它当做他终生的际遇。 他果然提起嘴角笑起来,目中满是自嘲与恨意。他翛然的肩稍稍向壁上斜着,旁边映着一则萧瑟的黯淡的影子。 比及归到清雨园来, 雪才刚落停, 地上了无痕迹。书斋里暖烘烘的, 柳朝如在椅上坐着, 欠身向着底下的鎏金炭盆,手里正闲翻董墨的一本书。门口光影一晃,他便立起身迎来,“章平,是什么时候到的?” “昨日刚到。”董墨跨进门来,与他作揖,请他一并坐到椅上,“原本昨日要去访你,可你娶了妻,我未送拜帖,不好唐突去扰。只得今日请你过来。” 柳朝如笑容不止,将屋子环顾一眼,“自你回京,布政司这处房产就一直空着,像是为你留着似的。你在山西如何?我听见说,你在山西趁着收税的功夫,办好几桩案子,整治了好几个贪蠹?” “是有这事。宁夏的仗虽然暂停,可不知何时又会再起,你也知道那些鞑靼人,吃了亏便躲一阵,说不说哪日又出其不意进攻。山西收的税都用于战事,连山东河北的税也得收去充作军需。国难当头,不重处几个,只怕也对这些缴税的百姓说不过去,朝廷里也要趁这个关口杀一儆百。” 柳朝如不由高兴起来,“听你这意思,皇上又励精图治起来了?” “外患当头,皇上也不得不提起精神来应对。” 二人寒暄之后,说起孟玉,董墨挪动下身子,在椅上歪着笑了笑,“我刚从布政司回来,才见过他。一点没变,还是从前那样谦逊有节。” 柳朝如跟着蔑笑,“那是外头,里头不知怎样惶恐呢。楚沛在皇上面前失了宠,渐渐天下皆知,如今你又回山东来。早半年他就开始打算了,与罗大人将盐运司的账做得干干净净的,不露一点马脚。绍慵在底下查了大半年,也没捉住一点可靠的证据。我们商议,还该从泰安州那几个盐商身上着手。只是他们也十分谨慎,我们不是泰安州上头的人,手伸不到那样长,一时无从下手,等着你来呢。” 董墨点点头,反来宽慰,“雁过留痕嘛,总会露出尾巴的。”说着,话锋稍转,问起梦迢来,“孟玉的夫人。我今日仿佛在街上撞见她,大冷天的,不知在外头跑什么。” 说到此节,他俯着背,将手在炭盆上搓着。火光跃入眼内,沉默地烧着。 柳朝如待要告诉,又想起问他:“你家中不是给你看了门亲?定下了么?” 也不知怎的,董墨脱口道:“定下了,只等河北那头办完事回去就成亲。” “那你也犯不着过问她的事了。”柳朝如默然下去,落后又笑,“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怕你听见,又起什么念头。其实你定了亲了,说说也无妨。自你走后,夫妻俩像是有些不和睦,我原本也不知道他们家的私事,只是常听荆室与岳母说起。孟玉的小妾有了身孕,就该生产了,大约是为这个,夫妻俩有些不好。” 盆中那明黄的微弱的火苗子像是烧进董墨心里去了,颤颤巍巍地,灭也不能灭,要烧又缺点什么,总之叫人搁不下,又提不起来。追溯缘故,又令他想起午晌在巷子里撞见的那个男人,未必是夫妻不睦,以致梦迢春心移转? 横竖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这是准没错的。想到此节,董墨端身起来,纵逸散淡地笑着,“孟玉还有房小妾?从前倒未听说。” “你猜他那位小妾叫什么?” 董墨睇去疑惑的一眼。柳朝如回以调侃的一眼,“张银莲。” 两个人在座上,一时皆笑起来,旧事恍然如烟。 比及日影朝西,柳朝如辞去,董墨独在书斋里坐会,却横不是竖不是的不自在,行坐难定。到底是使小厮去将斜春男人叫了来。 他背着身,在满墙多宝阁下翻书,翻得簌簌作响,掩盖他自己的声音,“平安街上有条不知名的巷子,就是去往布政司那条,里面有户朱漆大门的,你去打听打听是谁家。” “是明着打听还是暗着打听?” 董墨捧着书回首睨他,他忙拱手,“暗着打听,小的明白。” 人没了影,董墨又懊悔,觉着十分伤自尊,把书狠翻了两页,掷在案上。然而他为她在家受尽奚落白眼,早损了不少尊严了,又何惧再一点呢? 不管怎么样,他总身不由己地为自己寻借口。 宝篆香销,玉漏或冰清轻滴,愈发显得屋里静悄悄。梦迢歪在榻上咂烟,也要寻个借口搪塞庞云藩。可寻来寻去,都是些老套说辞,不知他还肯不肯信。 她也算不得什么贞洁烈女,为不可告人的目的以□□人是常事。但这一年就跟修行似的,连孟玉也极少能近她的身。竟似换了副作派,清心寡欲起来。 蜡烛烧了一半,彩衣端了宵夜进来,一碗稀饭并两样精致小菜,又一盘切好的烧鸡,一样现切烧乳猪肉,热滚滚地摆在炕桌上。 梦迢搁下烟袋歪坐起来,看一眼窗外天色,黑魆魆的不见一点月光,“我才听见打梆子,二更天了吧,怎的还做这些繁琐的饭?” 彩衣嘟囔着,“是姨娘要吃,厨房里多做了些,叫给太太送来。她要生产了嘛,愈发娇惯,常常大半夜的嚷嚷饿,不论什么时辰,厨房敢慢怠?就是没柴火也得现赶着上山去砍柴烧灶!” “我都忘了,她眼下就快生产了。”一提起,梦迢倒现成捡着个搪塞庞云藩的借口,面上风僝雨僽皆不见,重现笑颜。 “太太还笑?从前咱们赏她东西吃,如今倒好,咱们倒还要沾她的光,太太还笑得出来。” “这有什么。人世难得几回得意,叫她高兴高兴吧。你别说,晚饭没吃,我还真有些饿了。” 梦迢倒来了胃口,端起稀饭来点饥。彩衣也陪着吃,食过几口,窗外忽而大雪,梦迢将烛火挪到窗户上一照,明瓦上扑来大片大片的雪花,顷刻化成一块水迹,“这得是最后一场雪了。” “快吃吧,这会顾着看什么雪,一会饭冷了!”彩衣夺下灯,朝炕桌上努嘴。 梦迢端回碗笑,“元夕一过就要议你的亲事了,你就跟一夜长大了似的,还晓得来嘱咐我了。” 说得彩衣满面红云,捧着碗低下脸去小口小口地啄饭。 梦迢替她看了门亲事,男人是布政司一位不入流的主簿,专管一应文书账目收放誊录,二十二的年纪,身上是举人功名,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也是有田产的人家。还是孟玉先看中的,梦迢不放心,定下元夕后要亲自往他家去瞧瞧,顺便探探他家里人的脾性。 据孟玉说此人相貌不错,彩衣只记得这话,想来便羞臊。羞了一会,只怕梦迢还要取笑,忙转了谈锋,“我听说,梅姑娘放在外头那笔大款子还没收回来,这几日记得她都没功夫张罗过节的事情。” 梦迢闷声轻笑,“你瞧吧,她做这样的买卖,压根不用我去动什么手脚,早晚要出事。” “太太怎的这样讲?” 梦迢鼻子里哼着,“当初我就打听清楚了,给她放利的是些什么人,都是些走街串巷的混子,底下养几个打手,成日间不是眠花宿柳就是在赌场里吃酒赌钱。我本来还想着暗里叫她吃些苦头,可一听见是这些人,也不必我使绊子了,这些人就叫她吃不开。这些人我晓得,好的时候是真替你放利收钱,自己的境遇坏起来,还顾得上你?梅卿那笔钱,恐怕是叫他们卷着跑了,天涯海角,上哪里追去?是多少钱?” “我听见原来伺候梅姑娘的媳妇议论,大约有六.七千呢。” “这就是她全部的私财了,这回赔尽了,我看她往后老不老实些。” 正说着,听见外头有重重的脚步声,漆黑中游来一盏灯笼。梦迢把目光搁在门帘子上,果然听见外间开门阖门的声音,孟玉打帘子进来。 他肩上压着霜雪,把氅衣上的毛襟压得塌了毛,他用手弹一弹,走到榻前的熏笼上烤手,“吃着呢?我想你也在吃夜宵,就过来瞧瞧。” “你大概与银莲吃过了吧?我就不叫人拿碗了。”梦迢挑了下眼角,淡淡地落下去。 孟玉自然不是来吃饭的,他心里压着更大的事情。原本都睡下了,可翻在枕上,总思量董墨昨日到了济南,不知有没有暗中给梦迢传过话?这一琢磨就再不能睡,又起身穿衣,打着灯笼往这屋里来。 因银莲临近生产,他近来都是睡在那边,许多时候不往这里来了,在昏暗的烛光里再见梦迢,神情有些恍惚,不知怎的,想起他们刚成亲的时候。 彩衣识趣地出去了,他坐在那位置上,静静凝睇梦迢。梦迢给他看得心里发毛,不耐烦地抬一眼,“只管看着我做什么?有事就讲。” 孟玉啧了一下,笑起来,“没事就坐不得了?我长日不来,你都快忘了这屋子我也占一半吧?” 其实他想说的是连她他也占着,然而却有些底气不足,说不出口。梦迢懒得理会他,埋头拣菜吃饭。他便将脸偏得低一些,“你今日仿佛脸上有了些精神,出去逛逛,在外头遇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了?” 梦迢心里咯噔跳一下,将眼内的慌张一闪而过,澹然地抬起脸来,“你想说什么就只管直说,是不愿意我出去逛呢,还是怎么样?不愿我出去逛,就把我锁起来,我手无寸铁,还能跑得成?” 这么夹枪带棒地说话,看来在外头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际遇。孟玉稍稍放心下来,笑得有些涩意,“你怎么就总抓着这事情不放呢?都过去一年半了……” 他一叹息,梦迢就猜着了底下的话,一口截断他的畅想,“孟玉,你以为我放下这件事不提,我们就能回到过去了?” 她搁下碗来,把银釭朝炕桌当中挪一挪,照明彼此,也照明了一席残羹剩饭,“你忘了我们的过去是什么样子了?我们的过去,既不美满也不体面,有多龌龊你我心知肚明。” 外头在下雪,屋里也有些冷,那些碗碟里的油腥迅速凝结,黄的白的,泛着腥气。这是个无法周全的残局,孟玉微微低头,陡然发现,他们的问题并不在董墨,不管他出不出现,他们迟早也要走到这个局面。 他吁了口气,眼眶忽然红了,显得整个人更有些不可理喻的疯狂,“就是从前不好,以后才要修缮。” 梦迢别眼一笑,“你真自以为是。” 他更加狂妄起来,“我今晚睡在这里。” 睡也睡得没好兴致,梦迢一味翻身背对着他,他说话她也不对答。借着月光瞧,她把眼阖着,一条长长的黑眼缝幽闭了她整个山明水秀的世界,他不得涉足,一副冻骨只在风雪里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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