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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时间:2023-10-27 14:10:02  状态:完结  作者:再枯荣

  真是百年难遇的怪事,做了这几年的夫妻,梅卿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言三语四的刻薄人。自然了,柳朝如也一贯是冷面冷心。二人亲热一回,好比过年稀奇,却远不如过年喜庆。

  柳朝如不由得斜上眼查探她,把肩膀扭一扭,抖下她的手,“你睡你的,我还有得忙。”

  梅卿哪禁得住如此婉拒,一把抽回手,立身往卧房里去,一面嘀咕,“真是给你脸子了。”

  然而到卧房里洗漱事毕,她却不愿意睡,将床头的灯挑了又挑。等到三更梆子响,蜡烛烧得奄奄一息,窗外荒芜的月亮显得更大更圆。那光照到地上来,阴蓝阴蓝的一块,照得地是冷的,案是冷的,榻是冷的,连床也是阴冷的。

  梅卿向里翻个身,妄图避开。可无论怎么避,那光也追到她身上来,罩在她肩臀婀娜的起伏处,像两处光秃秃的坟塚。

  屋外翻书的声音仍然是慢吞吞的,隔着好一段时光,轻轻地,簌簌地响两声。她在那声音里看见那些阴白的薄纸张,裁得很锋利的边,翻一下,割一下心,翻一下,又割一下心。

  蜡烛烧完,这就是济南的夜了,一个既算不上是故土,也不算他乡的地方。她在此地的确是怀着期待等过的,只是岁不我与而已,她只能往更深更黑的地方走下去。

  次日梅卿将连通判递条子的事情说给老太太,老太太把烟杆敲一敲,吭吭笑了两声,“这回敲他笔狠的。他有钱,做通判这些年不晓得贪了多少,都没给他太太知道。”

  老太太自有她的消息来源,一旦留心起来,满城里谁有钱,谁怕老婆,谁大方,谁胆小,她皆能摸透。人总有个一技之长,这也算她的本事。

  连通判是出了名的悭吝人,早年老太太不许梅卿理他,除了孟玉使不上这干系外,也有这个缘故。如今梅卿还有顾虑,“只怕他不愿意拿出这些钱来。”

  “你只管听我的。”老太太把脑袋搭过来,鬓头一支银步摇底下坠着两颗白珍珠,冷冰冰地晃了晃,“你把他勾上手,其他的交给我来办。他不出这个钱,我看他够胆敢惹多少官司?就是他太太那头,也没法开交!”

  梅卿定神想一回,算了算手上的余钱,把心一横,隔定两日就按着那住址寻到大兴街一条巷子里。果然是连通判有处宅子在那里,三进三出,前后皆有个小花园。

  初初私会,连通判设了一席,请了班小戏在园中弹唱,趁着朗朗丽日,靡靡清音,与梅卿苦诉相思,“你是不知道啊,那年听见你嫁人,我的心如同给人剜了一般,连日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行如走尸坐如泥相。如今再见你,我像才是又活了过来,你肯赏脸常到我这里来坐一坐,我就是半辈子的造化了。”

  话尽管这般讲,那双贪婪的眼底刻意泄露出来的,可不单是“坐一坐”的意思,只怕还要“躺一躺”。

  梅卿故意离了他一个座,多半盯着围屏上的戏子看,时不时瞟他一眼,撇着嘴笑,“你说的这些话,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人笨嚜,听不出来。”

  “梅姑娘还笨?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连通判殷切切地替她筛酒,借着搁酒盅换坐到她身边,也朝围屏瞅一眼,“梅姑娘今日得不得趣?戏唱得可还中听?”

  梅卿将噙着矜贵的笑,“不过听个乐子罢了,成日间在家里闷着,没意思。”

  “哎唷,有柳大人那样一个美貌郎君陪着,还没意思?柳大人在济南场面上,也算拔尖的美男子了,你们年轻夫妻在一处自当是蜜里调油,处处和美才是呀。”

  梅卿噘嘴道:“您哪里知道,年轻的也有一桩不好,不会体贴人,中看不中吃。您说我们女人家,嫁郎嫁郎,不就求个人来体贴么?你瞧他那样子,日日只顾着衙门里的事情,就是在家也多半在书房里忙,哪还有功夫顾我呢?”

  说到此节,蛾眉轻攒,星目微落,故意露出几分愁态来。看得那连通判五内千丝万结,不知由哪头理起,情急之下,一把握住梅卿的手,“他年轻男人,一心只晓得扑在功名二字上头,哪里晓得女人的好处?只是委屈了你,女人的青春有几年呢?你放心,从此我体贴你。”

  梅卿抽一抽手,抽不出来便罢了,拿扇拍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得比那唱的还好听,索性叫他们散了,你转到屏风后头唱去。”

  玩玩笑笑的,两只手握在了一处,梅卿垂目看一眼他那只手,分明是一只白骨,却带着灼痛人的温度。

  没几日,这两人便打得火热,梅卿自是从这连通判身上得了不少好处。吃喝穿戴,复如往常铺张起来,更有胜处,今日打首饰,明日裁衣裳,什么时兴都弄到身上来,只不说攒些银钱。

  老太太空闲里劝她道:“今日有了今日都花尽了才罢?裁那些衣裳也穿不了,不如攒下些钱,明日要用时也拿得出来。”

  梅卿挺着肩,满大无所谓地笑笑,“娘也劝起我省检来了,您向来就不是个省检的人。怕什么,等那笔大项进来,我再攒着不迟。”

  话虽如此说,可梅卿心里是一片空茫茫,到底不知钱省检下来要使在哪处。明日,太遥远了,她冷眼打量着老太太,就在她葳蕤华美的面庞里,看见了自己的明天。

  这样的明天,真是没意思。

  于是照样每日有多少花多少,钱不够了,便歪缠着连通判要。在大兴街那巷子里出入得多了,不想有一日竟然撞见梦迢。

  那日风晴丽华,柳拂青丝,已是夏末了。梦迢与彩衣乘坐马车走到这巷里来,原是洪家那太太说是给彩衣裁了几身衣裳,梦迢领着彩衣去试,顺道拜见未来婆婆。

  婚期定在下月初十,两边皆紧锣密鼓筹备着。梦迢难得抽空出来逛逛,一掀帘子,就见梅卿领着丫头由哪户人家刚走出来,还停在门上招呼轿子。

  梦迢忙叫停了马车,打着车窗帘子与她搭讪,“梅卿,你在这里做什么?”

  梅卿站在门首抬眼,眼神有刹那的慌乱,很快静敛下来,仰着脸道:“姐,想不到在这里撞见你。你不在你那园子里好好享福,跑出来闲逛什么?”

  梦迢一壁掀帘子下车,一壁与她答对,“彩衣的婆婆家住在这里,说是给她裁了两身衣裳,我领着她来拜谢。就在前头那扇漆黑的门户就是。”

  “噢,彩衣要出阁,我都快忘了这事了。”

  她一下来,梅卿面上便有些跼蹐不自在,只怕叫她瞧出来什么,又落了个话柄给她笑话。一个娘养大的姊妹,一个往高处飞,一个飞来飞去,又堕在泥坑里,叫她怎样坦荡得起来?

  梦迢往两扇绿门里瞅一眼,“这是谁家?你怎的从他家出来?”

  梅卿揪着扇子底下的穗子,脸上渐渐有些发白。这一白便冲破颊上的胭脂,使那胭脂像涂在纸人面上,虚虚的,空空的,假的一团血色。

  也不必说了,梦迢只看她这神色就猜准了八.九分,转过身要登舆,想一想,还是瞥回一眼,“你从前吵着闹着要做个贤德人,如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又弄这些是非。我劝你醒些事的好。”

  益发令梅卿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下不来台,迎着撞了她的肩一下,“有这闲工夫,多操心操心你自家的事,我弄的是‘是非’,你难道就是正经夫妻?”

  言毕钻进轿里去了。

  梦迢下晌归家还有些气不顺,死活想不明白这事。后头彩衣进来,贴着耳朵告诉,“我打听了,那是连通判的房子,就是那个早年恋着梅姑娘的连通判。”

  那连通判从前与孟玉一个衙门当差,梦迢知道他,也晓得他家中有位厉害太太。梅卿从前瞧他不上,这会去缠,总是缺了钱的缘故,也少不了她娘在里头出着主意。

  其实不该梦迢去管这事的,梅卿虽然是姊妹,到底嫁了人,姊妹也成了亲戚。但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她们娘仨个,一起受过穷,吃过苦,好过,也坏过,不单是血缘的关系,是这冷清清的人世让她们成为至亲。

  如今她虽然是向着好去,但难说明天又将坏了。

  她在榻上坐着,夏末的黄昏铺陈满地,衰蝉聒个不停,将天上的乌云撕碎,闷热四撒。斜春进来掌灯,她磕灭了烟问:“章平怎的还不回来,大约要下雨了。”

  斜春擎着灯笑迎过来,闲着无事,便坐在榻上同梦迢说话,“方才小厮还进来传话,说是他在哪里与人谈事情,要晚些才归。”

  “他带伞没有呢?”

  “车上常搁着伞的,姑娘放心。”斜春见她满面僝僽,歪着眼问:“爷昨日还说呢,说彩衣要嫁人了,姑娘跟前连个贴心的人也没有,叫我拣个可靠丫头在姑娘身边跟着伺候。”

  猫儿跳到榻上来,梦迢将它抱在怀里,脸埋在它的脑袋上嗔笑,“拣什么丫头,这屋里这些人还不够使唤的?我没那么娇惯,不要拣了,懒得费事。”

  两个人说着话,渐渐说到董墨家中,斜春歪着脸偏向窗外,闲叹,“爷去的信,府里这会该是收到了,也不知老太爷与老太太是什么个意思,会不会写封信来。”

  梦迢将脸向绒绒的猫毛里扎进去,蹭了蹭,不敢搭话。尽管她嘴上没说起,心里却是等着判刑似的,她把这些日子当做断头饭,像猫儿趴在山石上,懒靡靡地把每个毛孔张开,拼命地汲取阳光。董家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的,就不为董墨,为了家门的荣誉也绝不可能。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梦迢便梦见大兴街的那条巷子。她在巷子里撞见一个婀娜背影由那两扇绿门里钻出来,像一口烟,从一张绿嘴里吐出来,带着作恶堕落的欢喜,轻盈地跃在前头。

  她走上前去拍一拍,那背影转过来,却是她自己的脸。那脸上涂着旧日的胭脂,一种吊诡美艳的红,嘴唇自然地向上微扬着,像提起来的一柄尖刀,找准谁的心脏就要一下扎下去!

  她惊醒过来,发了一身的冷汗。

  董墨也被动醒,屋里黑魆魆的,能听见梦迢有些微重的喘气,他侧过脸来,她的眼睛有些惊恐地睁着。他起来点了床头的两盏灯,再倒回床上去搂她,眼半饧着,睁也睁不开的模样,“做了噩梦了?”

  梦迢在他胸膛上点点头,却不愿意说做的什么梦。隔了会,她待要起来倒茶吃,董墨吁了口气,先坐起来,“我去倒,免得你爬进爬出的。”

  说了顷刻,他还坐在床上未动,像是有些迷迷糊糊地发蒙。梦迢是清清醒醒的,想起他是二更天才归的家,看了些公函,洗漱毕已近三更。

  她撑身起来,原是睡在床里头,床很大,身子梭动好几回才蹭到床沿,“还是我去倒吧,你要吃么?”

  董墨抬起两只手将脸搓了搓,有些清醒了,“吃一盅。”

  茶壶用个厚实的棉布套子裹着,还有热温。梦迢倒了两盅来,分一杯与他,挨着他坐在床沿上,向着对面墙上的窗。外头在下雨,二更天直下到四更,雨势不小,噼里啪啦地敲着头顶的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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