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林安不解地哼了一声。 小翠斟酌言辞,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记得梁夫人,就是如今梁家大爷二爷的生母,和梁老爷好像不和。” “不和?”夏知秋皱眉,问。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就记得当初我在梁家认了个自梳的嬷嬷当干娘。那嬷嬷因是自梳女,一辈子不婚嫁,能照看大主子,也能顾着小主子,因此主子们也用得放心,在丫鬟里,这样的嬷嬷声望最高。我想着,大宅大院里都是这般靠人情关系,有个干娘也有个后台,还能让干娘帮忙,因此每个月都会抽出一部分的工钱去买些糕点或是酒水孝敬干娘。虽然后来我才知道,像我这样被诓骗的小丫鬟不知凡几,这些嬷嬷都是嘴皮子上说得甜蜜,实则压根不会在主子面前提起她的干女儿,更别说是提携了。” 小翠絮絮叨叨一堆,夏知秋和赵金石听得津津有味,唯有谢林安不耐烦了。 他放下茶盏,茶碗碰木桌发出的清脆响动,将两人的八卦之魂敲打得荡然无存。 夏知秋遗憾地想:谢林安这个人,真的很无趣没劲儿。 小翠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说远了,腼腆一笑,道:“我不小心说多了。就是想说,有一次我给干娘送酒水,听到她在厢房里同伺候柳姨娘的嬷嬷们吃酒闲谈,聊到主子家的事。说前头夫人,也就是梁大爷的生母是官宦家族的小姐出身,论门第,梁老爷是高攀不起的。后来不知梁老爷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老丈人,这才让他娶到了官家小姐。我好奇极了,掩在角落里听后续。谁知道我竟听到那嬷嬷说,此前她和先夫人的嬷嬷一同吃过酒,在那婆子醉酒的时候,从她口中得知,先夫人之所以嫁给梁老爷,乃是她不干净了。” “不干净?”赵金石好奇地问。 “对!”小翠点点头,道,“听说是先夫人自小和表哥走得近,互生情愫,奈何家中嫌弃表亲家门第不高,因此拒绝了。先夫人想不开,于是和人私奔。逃了七天七夜,才被人追回来。原本这样的小姐是要被人送去庙里做姑子的,恰巧梁老爷在那地方做生意,瞧中了先夫人的美貌,特地登门求娶。先夫人家中犹豫了许久,许是觉得梁老爷虽是商家之家,奈何人家财万贯,先夫人如今的状况,恐怕也不好再找婆家,于是就同意了,还合力将私奔一事隐瞒了下来。不过那种伤风败俗的事,哪能瞒得住的?人们只是不再明面上说,本地里都讲,先夫人早就失了清白。她家里父母认为先夫人让他们蒙羞了,才将她远嫁到吉祥镇梁家来的。作为交换,梁老爷的家族生意,也在老丈人的帮忙下,延伸到别的州,赚了不少钱。” 夏知秋感慨:“要真是这样,那梁老爷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头上带点绿,还能坦坦荡荡过日子。这种随遇而安的超脱境界,是吾辈要效仿之风啊。而这先夫人敢为了真爱逃离家族,其胆大的精神,也是世间罕见。” 听得这话,谢林安瞪了她一眼:“你这夸奖,颇有水平。” 夏知秋羞怯一笑:“哪里哪里,是谢先生谬赞了。” 赵金石道:“要这样说,梁老爷想得还挺明白。为了搭上先夫人妻族的势力,甘愿将这样伤风败俗的嫡小姐娶回家中。在他眼里,恐怕是钱最要紧,女儿情长放两边了。” “正是如此。”小翠也点了点头。 谢林安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即刻起身:“夏大人,陪我去一趟梁家,我要寻柳姨娘。” 每次谢林安喊“夏大人”,夏知秋就知道,这是有求于她,要她逞官威的时刻了。 夏知秋忙寻来一件加棉的披风披上,跟着谢林安行色匆匆出门。路上,她忍不住问:“你找柳姨娘所为何事?” 谢林安卖了个关子:“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到梁家的时候,梁二爷并没有在府上,而是出门处理店铺的琐事了。 柳姨娘把掌家权交还给梁二爷,她本就是梁二爷敬仰的长辈,小时候又给他施过恩的,如今在府中的日子倒也十分好过,被人当老夫人一样对待。 柳姨娘记得梁二爷的安排,不敢怠慢夏知秋等人。忙让人设了点心宴席,毕恭毕敬地迎两人进来。 谢林安没时间和她闲谈,开门见山地道:“柳姨娘,我等想问你讨个人来。” “什么人?”柳姨娘疑惑地问。 “当年给梁大爷生母接生的稳婆是哪位?如今还能寻到她吗?” 柳姨娘思忖了一番,道:“是镇子上有名的金稳婆,寻是能寻到,不过她早已金盆洗手,不干接生的行当了。” 谢林安这样一问,夏知秋也回过神来,猜到他心中所思了。 于是,她道:“接不接生倒不打紧,主要是想和她问点事儿。” 县令大人一发话,要见的人自然只能老老实实赶来了。 不出一个时辰,年约五十多岁的金稳婆便来到了梁家。 她一辈子都没见过官爷,此时诚惶诚恐地跪拜,问夏知秋:“夏大人寻民妇,所为何事?” 夏知秋忙将人扶起来,慈眉善目地道:“金稳婆莫怕,本官不是来为难你的,只是想问你几件事。” 金稳婆连夏知秋的脸都不敢看,一直低着头,道:“夏大人想问些什么?” 她的口齿流利,很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可见当年高门大院接生都是寻的这位稳婆。 夏知秋给谢林安使了个眼色,谢林安也不耽搁时辰,径直问道:“金稳婆记得你曾经给梁大爷接过生吗?” 金稳婆给梁家当家家主接生过的事,至今还是她行业生涯里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是记得的。她此前在外招揽生意,也常和人说,当年梁大爷也是从她手里稳稳当当出生的。因此,那些官家太太才用真金白银请她入府管着腹中胎儿。 谢林安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他勾唇,问:“梁大爷……可是早产儿?” 闻言,柳姨娘和金稳婆均是一惊,好奇地问:“这位大人是如何知晓的?可是有谁和你说起过?” 谢林安但笑不语,他只是接着问金稳婆:“梁大爷既是早产儿,他出生时,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金稳婆这才明白谢林安想问什么。她在脑中思忖了一番,想到梁大爷和梁家先夫人都死了,没人敢问罪她。 她这才咬咬牙,道:“梁大爷出生时……有点怪。” “哪里怪了?”夏知秋问。 金稳婆看了一眼夏知秋,欲言又止。 随后,她咬紧牙关,道:“明明是七个月就落地的早产儿,那个头却和足月出生的孩子差不了多少,手臂小腿都很结实,皮肤也很光滑,半点都没有早产的孩子那般孱弱无力。” 听得这话,几人俱是一惊。 夏知秋皱起眉头,道:“金稳婆,你可别诓本官。你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这孩子的日子对不上吗?” 柳姨娘也盘动起手掌间的佛珠串子来,道:“说起这个,民妇记得,先夫人刚入门不到一个月便怀上了孩子。才嫁过来没七八个月,梁大爷便落地了。当时民妇还感叹,先夫人是个好生养的,甚至一举得男,令人羡慕。” 听到这话,金稳婆也打算讲话挑明白了:“夏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民妇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梁大爷可不像是个七个月就落地的早产儿,肯定是足月出生的孩子。民妇接生过这么多孩子,是不是足月的,民妇哪能弄错呢?当年不过是顾及梁家声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没往外说,只说大爷是个福气足的孩子,定然是祖宗庇佑。梁家先夫人不知是不是为了封民妇的口,转天还给民妇置办了一座别的镇子的庄子,说是接生的赠礼。言下之意,可不就是希望民妇滚得远远的?” 金稳婆当年是有所顾忌,所以她为了活命可什么都不敢说。 如今官家逼问,她又没了胁迫,自然就什么都肯说了。 毕竟得罪官府的人可比得罪商贾之家,罪过要大得多。 夏知秋也明白了:“也就是说,梁大爷绝对不可能是先夫人嫁给梁老爷以后生出的孩子,他是先夫人在过门之前就怀上的孩子。所以才会有‘不足月的孩子却身强体壮,和足月生出的孩子并无两样’的说法。” 柳姨娘百思不得其解,道:“可是梁夫人入府的时候明明被家中的大夫号过脉,当时的大夫并没有说她怀有身孕呀!” 谢林安冷冷一笑:“若我是先夫人,我怀了孩子,做贼心虚,也会特地装病,寻来大夫为自个儿把脉,再把自己没怀孕的事儿说出去。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是在府中怀上的孩子,哪里会知道,她早就腹中有子了。” 至于梁夫人过门以后和梁老爷行房事,即便怀有身孕,也可以行房,只要动作轻微一些,胎儿倒也能保下来。 至少梁大爷就这么被保下来了,或许这事儿也存在巧合,当时的梁夫人有“赌”的嫌疑。若是行房事不慎流产,那便是梁大爷没有福分被生下来,若是保住了,那便是他福泽深厚,命大。 总而言之,没过一个月,她便对外说自己怀上孩子了。 梁老爷哪能怀疑自己的能力呢?自然就会认下这个孩子。 几人还是不相信这事儿能这么容易就办到,将信将疑地看着谢林安。 谢林安无法,只能让柳姨娘费力再寻到当年为先夫人诊脉的大夫。 那大夫早就归家颐养天年,平日里含饴弄孙,好不快活。 听到夏知秋问起往事,他也不敢多加隐瞒。 夏知秋恩威并施,说大夫如果干脆说出真相,那她必然不会问罪,若大夫有所隐瞒,等日后夏知秋查到什么与事实不符的真相,那大夫就有好果子吃了。 民不与官斗,大夫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他痛痛快快地说了当初是收了先夫人的好处,这才帮忙号脉,毕竟刚怀孕一两个月,小腹根本就不显。待后来先夫人自己传出去有了身孕,大夫也没必要从中作梗,说出真相。他和先夫人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平日里捞点油水,井水不犯河水式的相处便好了。 自此,梁大爷杀父的理由就有了。 他是梁夫人亲生子,却不是梁老爷的亲生子。他只会听从母亲的命令,而并非父亲。 因此,母亲的遗愿,梁大爷自然是愿意照做的。 不过生恩不及养恩大,梁大爷选择杀了养父,这一点还是有点奇怪。除非,这个养父伤害到了他最为珍贵的人或事。 是谁呢?难不成是……是梁大爷的生母吗? 冬日的寒意略微有些褪去,早晨起来,树木的枝叶也不全是覆霜,偶尔也有一点翠绿。那是新叶萌芽,生机勃勃。 夏知秋想起前几日,谢林安问金稳婆的话。 她道:“当时,你为何笃定梁大爷是早产儿?还这样问金稳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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