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说完便立时有些后悔, 自己被激的失了理智, 冲口就出,这便把事儿闹大了, 她捏着帕子,借擦汗掩饰内心波澜。 相比起谢瑛的冷静, 云彦更像被戳着脊梁骨质问的那个, 他忽地朝曹氏看去, 目光凌厉如火, 情绪激流涌动,震惊之余仍有其他。 “阿娘, 你胡说什么!” 曹氏又清了清嗓子,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云彦孝顺温和, 哪里用这种态度同她说过话,她心中惊骇,知自己唐突有错, 可众目睽睽,云彦非但不帮自己, 还要站在前妻身边, 她焉能忍下苦闷窝囊。 “事到如今你还糊里糊涂, 若没真凭实据,我能信口冤枉瑛娘?自然是有人亲眼看见,原想留些情面,可瑛娘堵着门口不让进,便不能怪我们不讲理。” “阿娘,你若还想要我这个儿子,便不要再说了。”云彦上前,眉眼中痛苦挣扎,他望着曹氏,不敢回头再看谢瑛,紧抿的唇艰难开口,“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处置,阿瑛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都要清楚,她断不会...” “不成。”谢瑛简短两字,说的坦荡直接,她站在高处,也不打算走下阶去,今日之事即便不想闹大,也不得不闹大了。 无缘无故被泼脏水,没道理不还击回去,何况她掏心掏肺把曹氏当亲娘供着,一朝翻脸怎就如此丑态毕露,如此咄咄逼人,不是她要闹,而是她们逼上门了,那就别怪她绝情。 能怂恿曹氏做出此事的,无非云臻和孟筱,云臻知道周瑄,但她不敢将其身份告诉任何人,且她只是听谢府丫鬟提过两句,依照谢宏阔的计划,断不会让云臻听去不该听的东西,云臻即便再恨她,也会因为云家而牢守秘密。 那么只能是孟筱,她只一个目的,逼她与云家彻底闹翻,逼迫云彦向曹氏和忠义伯妥协,而后自己顺理成章做云家娘子。 如意算盘打的精明,手段着实下作恶劣。 “不成,曹娘子往我头上盖得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以让我声名狼藉,这辈子抬不起头。看来伯爵府的家事都处置的差不多,准备料理我这个外人了。” 她这么说,把话题不觉引到云彦中毒之事,也是为了鞭打曹氏,果真,曹氏脸色骤变,显然并未追究。 归根结底,她是护短。 角门外,人渐渐多起来,方才的场景很快被传播开,诸人等着热闹,也等谈资好去夸口。 曹氏见状,沉声说道:“有什么事去屋里说,别叫外人看笑话。” 这会儿倒想起来是笑话,谢瑛定不肯。 “若我有错,当初给的便不会是和离书,而是休书。 云六郎因孟表妹和云四娘才中毒不起,曹娘子受孟表妹欺骗让她同云六郎同床,我不肯,便写下和离书。” 她一字一句说的不卑不亢,围观的这都明白两人因何分开。 云彦心内惊骇,数度觉得耳鸣脑疼,随之心内陡然悲凉。 谢瑛继续驳斥:“事后我着亲随远去南诏查问真相,有理有据证实孟表妹和云四娘所行罪恶,终究家丑,我便将罪证一应交托给云家自行处置,然曹娘子念及亲情,含糊敷衍,此事便不了了之。” 吸气声哗然不绝,曹氏颜面尽失,偏寻不出错,何曾想过谢瑛会振振有词反驳自己,她是长辈,即便有错也不能如此不留余地。 “此其一,我业已解释清楚,缘何和离,来龙去脉简单了然。 其二,曹娘子未受邀请擅自登门,不分青红皂白张口便说我当初背着云六郎找人,此等污名我着实不敢认,您若有凭证,只管公之于众,我绝无二话。 若没有凭证信口诋毁,今日之事除非你低头认错,否则断不能轻易了结。” “你...” “嫂嫂,姨母好歹是你长辈,纵有不是你也不该这般侮辱她。”不远处,孟筱拉着云臻走过来,义愤填膺。 谢瑛见状,不禁莞尔笑道:“现下曹娘子是你的长辈,却与我没任何关联。” “瑛娘,你怎么..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曹氏心惊胆寒。 “阿娘才知道吗?”云臻听得又气又堵,“她装的端庄温顺,毕恭毕敬,实则背地里刻薄傲慢,不把任何人放眼里,她就是仗着...” 云臻哑言,愤愤甩袖转身。 孟筱福了福礼,小心翼翼走过去,“嫂嫂..” “别叫我嫂嫂,担不起你这样的人称呼。”谢瑛当真反感孟筱的虚伪,此时她故作委屈,眼圈也都红了。 “是我不好,我不该看见你跟别的男子同乘一辆马车,便跟姨母多嘴,你要骂骂我就是,不要牵连姨母,她是心急上火,并非有意为难你。” “哦?何时,何地,同何人上的马车?”谢瑛拎起唇,绯色牡丹花帔子勾在臂间,纤细的腰盈盈可握,乌发拧成单髻,只插着枚双股金钗,言语间自带威严。 孟筱咬着唇,欲言又止,她回过头,可怜兮兮望向曹氏,又望向云臻。 云臻莫名其妙,忽然涌起后怕,她慌忙避开孟筱视线。 “姨母,其实四姐姐比我知道的更早。” 云臻怔愣,歪头慢慢瞪向孟筱,曹氏倒吸口气:“你怎不早点同我说?” 谢瑛腰身笔直,看她们三人拉扯后各自不同的表情,不禁没了耐心,“四娘,是吗?” 云臻忽的抬起头来,滚圆的眼睛似要绷不住,她舔了舔唇,千言万语涌到胸腔,挤到喉咙,她使劲往下咽。 周围人的目光皆落在云臻身上,她一咬牙,低头道:“我可不知情。” 孟筱僵住,难以置信的回瞪过去,关键时候,惯爱张牙舞爪的人怎么偃旗息鼓,怂包起来,她攥了攥手,沉心酝酿一番,眨眼间泪珠又泛起。 “四姐姐,我亲耳听你说的,你忘了吗?” 云臻愈发脑大,心虚的小声斥道:“你自己听错了,别扯到我身上。” 孟筱唇哆嗦着,忽然跪下,冲着曹氏哭道:“姨母,我若说谎,便叫天上降下一道雷,劈死我。” 曹氏深受触动,正要说软话把人扶起,忽然传来肃声斥责。 “你所犯之事,天□□不了,本官可以。” 众人抬首看去,人群当中闪开路来,身穿绯色官袍的吕骞举步从容,自护卫前闪身而出。 云臻咽了下喉咙,下意识低头。 孟筱手脚发麻,往后瑟瑟缩了缩身子,强颜镇定,可垂下睫毛时,心慌如鹿撞。 “方才谢娘子着人去官府送罪证,本官恰好在旁,顺道看了眼。关于孟筱和云臻下毒谋害云彦之事,事实清楚,证据详实,亦有南诏本地官印为证,故将此二人酌定收监,以待核实定罪。” 曹氏眼前一黑,直直往后仰去,云彦忙过去扶住,听见云臻咬牙质问:“吕郎,你如此绝情,一点都不念夫妻情分了吗?” 吕骞瞥了眼,很快收回视线:“谢娘子可赞同本官之意?” 人群里发出唏嘘声,吕骞和云臻的事当初闹得阵仗不小,也正因如此,云臻绝情的名声才传播开来,今日两人境遇相反,她却矢口指责对方,真真是一出好戏,无比热闹。 云彦艰难的喘了口气,只觉四肢被绑到马上,绷直了绳子用力拉扯,呼吸伴随着割裂之痛,他微弯身躯,心口锥扎。 谢瑛思忖时,曹氏朝她颤颤巍巍走去,近前想搭她的手,却又想起被她避开的嫌恶表情,她闭眼,转头朝吕骞跪下。 “骞哥儿,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好,我没教好四娘,你别..你给她留条活路。” 吕骞吸了口气,负手在后,曹氏和忠义伯待他亲厚,即便当时和离,他也没记恨他们两人,若只是他的意思,这主张他便做了。 可—— 斜对面深巷里,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车帷,一双幽眸冷冷瞟着角门处的动静。 一盏茶的光景,竟还没有解决完,着实心慈手软。 帘子落下,周瑄合眼靠在车壁,今日他换了身鸦青色窄袖圆领锦袍,束起的腰身精健孔武,本是为了李绅之案,吕骞动作快,盘查入微已经扯出几尾大鱼,再往下查,便要动摇根基,故而李绅案结,周瑄特意去了趟王家,亦算警示。 曹氏快要哭昏,此时也顾不上孟筱,话里话外都在为云臻开脱,而云臻又不敢相信,当初那个对她唯命是从的男人,现在竟然要抓她入狱。 “骞哥儿,你...” “曹娘子,此事根源不在我,全看谢娘子决断。” 此话说出,犹如惊雷在耳。 曹氏委顿在地,抹泪转向谢瑛,喃喃哭道:“瑛娘...” 谢瑛不愿耽搁下去,遂郑重说道:“但凭大人做主,只是我还有一个要求。” 孟筱屏了呼吸,神色惶惶的仰起头,云臻还瞪着大眼,沉浸在震惊和不可思议中。 “对于编排我流言的这位表姑娘,在她入狱前,我想当街掌掴她三十下,小惩大诫。” 既是有人撑腰,再推诿便矫情。 孟筱脸唰的惨白,眼眶里的泪水仿佛冰住,她剧烈喘息,一时间不知该求哪个,好像求哪个也没用。 她耳朵里嗡嗡直响,紧接着便有两个人架着她拖离角门,松手,扔到人来人往的路口。 一道黑影疾风而来,“啪”的一记响声,孟筱几乎被一巴掌扇晕。 打人的是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壮实粗糙的手,磨得脸皮发疼,更别说他抡圆了手臂,狠狠抽来。 还未缓过神来,迎面又是一掌。 孟筱被扇的头昏眼花,没几下脸庞高高鼓起,手印子像烙铁一样烙在她脸上。 云臻腿也软了,她再不敢吱声,她知道谁给谢瑛的胆子。 每一声巴掌,都像重重打在云家人脸上,又重又疼。 待三十下打完,侍卫又托着昏死的孟筱往衙门方向走,转而又有两人过来拉云臻,云臻忽的哭起来,边哭边喊:“阿娘,救我。” 谢瑛依旧站在高阶,心里明镜一般,此后云彦,断不会再来纠缠了。 风吹起额发,赤白的日头西斜挂在墙头,折出灼热的光晕,谢瑛晃了下,人群对面搀扶曹氏的云彦,此时半直起身子,抬头,朝着谢瑛看来。 光线在他脚底投下泾渭分明的阴影,他站在黑处,而她站在明亮当中。 谢瑛抿着唇,云彦渐渐低下头去,搀起曹氏走向停靠的马车,车夫扬鞭的瞬间,谢瑛觉得后脊直冒虚汗,手心湿热黏腻,她挪了下脚,忽觉天摇地转,软软倒了下去。 她做了冗长无尽的梦。 混乱而又模糊,时而是多年前,她偷偷爬上城楼,目送周瑄奔赴边境,穿着甲胄的少年跨上彪健的骏马,旌旗簌簌鼓动,马蹄刨着青砖蓄势待发,她趴在墙头,泪汪汪的朝远处看,少年没有回头,挺拔瘦削的后脊猛然绷紧,骏马扬蹄疾驰,尘土霎时漫天。 她叫“明允”,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她一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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