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要做什么?”闻玉接着又问。 “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停下脚步看着她,“首先你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女子眼下微微发青,比之夏天又消瘦了几分,显然已有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起先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铺天盖地的鲜血和大火;后来是不敢睡,因为害怕睡着之后,思乡毒发,再睁开眼不知道眼前会是个什么场景。短时间的欲望和困顿并不足以摧毁一个人,但是永无止境的自我怀疑可以。 闻玉站在原地,目光古怪地瞧着他小声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卫嘉玉没有听清。 “我说——我之前说谎了。”她清了清喉咙,不大自然地说。卫嘉玉以为她要招认什么与那晚有关的细枝末节,不想却听她说,“你能来我很高兴。”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清楚,卫嘉玉却还是不禁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微微笑道:“我刚才也说了个谎。” 闻玉一听,果真好奇地抬眼朝他看来。 “我说我是特意来的姑苏,其实也不尽然。”卫嘉玉负手站着她跟前,似真似假地说,“我是不想留在金陵,又想到你在这儿,想来看看,这才到的姑苏。” 二人像是对彼此招供完最后一点罪责的疑犯,站在山道上如释重负地无奈一笑,这才又朝山下走去。 “百丈院是个什么地方?” “六年前,封鸣输给南宫雅懿之后错金山庄在江南名声大振,其他江南门派生怕错金山庄一家独大,于是有人提议成立一支武林盟,百丈院便是由此而生。” 话虽这样说,但这两年百丈院内部纷争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各大世家都想争权,想尽办法将自己的人安插进百丈院中。这次千佛灯会,原本无妄寺是请了错金山庄前来护塔,不想却出了那样的事情,百丈院趁机介入,派了葛旭等人到寺中调查此事,要是能查出些什么,正好借机打压错金山庄。 闻玉虽不知道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博弈,不过从白天发生的事情,她也看得出来那三个人明显不是一条心:“今天那三个都是谁?” 正是夏末,路边还开着一两枝夹竹桃,卫嘉玉随手折下一枝:“三人中身形清瘦的名叫严兴,他是青云门的人,只要证明这件事是你所为,他再稍作文章,就能给你和错金山庄安个里应外合的罪名。所以他才格外不想我搅和进来另插一脚,这段时间,对他你要格外小心。” 他一边说一边将花枝上枯黄的叶片摘下来,丢在一旁:“最高的那个名叫祁元青,他与错金山庄走得很近。这回跟来应当是受了南宫家所托,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他会力保你平安无事,要是情况当真不太乐观,他也要保证,能叫错金山庄与你撇清关系。非常时期,他对你会有所帮助。” 闻玉见他说到最后,手中仅剩下一个花骨朵:“为首的那个名叫葛旭,他是机关师葛洲的后人,轻易不会与人结仇,但也不是毫无本事。这回百丈院派他来当领头,想来是希望他能当个和事佬,别将场面弄得太过难看。此人非敌非友,是三人之中最想查清真相之人,或可加以利用。” 卫嘉玉说完这些,将手中的花递给了她。 闻玉看着那仅剩的一个花苞:“这花摘下来就活不久了。” “清水插瓶,细心照料,未必没有生机。” 他话中似是意有所指,心有期待,总比坐以待毙要好。闻玉迟疑片刻,到底还是伸手将那朵浅色的花接了过来。 二人走到山脚,碰见一个小沙弥匆匆赶来。这小沙弥名叫怀智,是寺中负责后山杂务的弟子,听说眼前这位卫公子来头不小,是以与他说话时还有些拘谨:“卫公子,再过几天就是千佛灯会,这几天寺里其他厢房已经住满,只剩西厢房还有几间屋子空着,百丈院的几位大人也住在那儿,不知两位搬到那儿去是否方便?” 这多半是百丈院的意思,想将闻玉放在眼皮子底下方便监管。 “寺里没有专供女客留宿的厢房吗?” “南厢房本来是女客的住处,但已有贵客搬进去了,所以……” 护心堂刚出了事,按理说寺中戒备甚严,不再招待外客。可竟然破例又叫人住在寺中,何况还是个女子,倒是叫人好奇对方的来头。 卫嘉玉还未发问,不远处的山路上忽然听见一阵风铃声。只见远远的山道上行来一顶软轿,那软轿不大,只能坐下一人,但是轿中装饰华丽,绫罗绸缎悬挂其间,金铃银饰缀于其上,轿顶上挂着一层轻烟软纱,将轿子里的人与外头隔绝开来,隐隐能够看见轿内一名身穿黛色长裙的女子坐于其中。她脸上带着轻纱,额间有宝石点缀,手臂脖颈上挂满金饰,显然身份尊贵,气度不凡。轿子周围四名番邦武僧替她抬轿,一路走来只能听见风铃摇曳之声,却听不见任何脚步声。 “那是从北方琉铄国来的圣女,琉铄国的国君信奉佛祖释迦摩尼。他听说雪月大师年轻时曾从海上带回经书,一直心向往之。于是派来圣女前往东海,替他出海求取真经。圣女远道而来,在出海之前特意到寺中拜会,正巧几天后便是千佛灯会,所以现在就住在南厢房。” 闻玉听后道:“那琉铄国的国君自己信佛,却叫女人替他出海,我真是没见过信佛信得如他这般容易的人。” 这儿离南厢房已经不远,软轿朝着南边走去,他们三人站在山道上并不起眼,不过似乎还是引起了轿中人的注意。隔着紫色的轻烟软纱,闻玉注意到轿中的女子仿佛侧头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太快,不等闻玉确定是否只是错觉,软轿就已经消失在了山道下的拐角处。
第22章 护心堂 闻玉一觉睡醒之后,外头天已经黑了。怀智给她送了斋饭放在门口,她推开门时,立即注意到对面院子的守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时时刻刻留意着这里的动静。这种盯梢的感觉叫人不快,如同周遭多了几只苍蝇,想赶也赶不走。 她坐在屋里扒拉了几口饭,忽然听见身后墙上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闻玉动作一顿,草草用完饭,便起身去了隔壁。 卫嘉玉打开门,先看了眼她的脸色,经过一个下午,她看上去果然比他这回第一眼见到她时要好上许多。他她放进屋,关门前看了眼院子,同对面守卫的目光撞个正着,冲着对方礼貌颔首。那两个守卫一愣,心中有些别扭,反倒不好意思地将头转开了。 闻玉走进屋子第一眼便瞧见了桌上放着护心堂大火那晚的卷宗,她拿起来一看,据上面所写,当晚护心堂内有过激烈的打斗,其中十八武僧同雪云俱死于护心堂外的院子里,雪心死于护心堂外的台阶上,一剑毙命。其余人等身上大大小小多处伤口,多为剑伤,伤处不一。 当晚护心堂起火,火势蔓延至护文塔,好在扑救及时,只烧到西南一角,损失不大。不过护心堂几乎烧成灰烬,再难重修了。 闻玉其实看见这些才头一回知道那晚的情况,毕竟她当时神志不清,许多事情都已不记得了。卫嘉玉站在她身后问道:“起火时你还记得自己在哪儿吗?”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在干什么?闻玉脸上露出几分茫然。卫嘉玉见状也并不勉强:“罢了,不过这火烧得蹊跷,这当中或许另有文章。” “你怀疑有人故意放火?” “当时护心堂一共二十一人,除你之外的二十人都死了。要是将你放在凶犯的位置,看似填补了空缺,但还是有个问题——”卫嘉玉注视着她,缓缓道,“你为什么没有受伤?” 闻玉一愣。 出事之后她就被赶到的僧众严加看管起来,那晚过于混乱,第二天才有人给她找了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她那会儿状态很不好,内力空空如也,浑身是血,几乎走火入魔,衣衫也叫大火烧得破破烂烂。寺里都是僧人,不方便替她换衣服,还是第二天闻玉自己醒后才拿药处理了身上的伤口。 出事后她自己浑浑噩噩,也没人告诉她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到现在卫嘉玉一说她才想起这个问题——她身上确实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 卫嘉玉:“寺中十八武僧加上雪云大师,就算那晚你当真有以一敌十的本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闻玉:“你是说那晚在场的还有其他人?” 卫嘉玉却又摇头:“千佛灯会在即,每晚都有人守在护文塔周围。护心堂离护文塔很近,堂内十八武僧个个都是高手,要想避开他们的耳目混进去,难上加难。” 他说了一圈又回到原处,闻玉觉得什么话都叫他一个人说了,卫嘉玉像是看出她的腹诽,微微笑了起来:“不过凡事无绝对,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什么意思?” “你内力恢复的如何?” “七八成。”闻玉正奇怪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紧接着难以置信地朝他看了过来,“你要我夜闯护心堂?” “要证明你不是凶手,就要证明那晚护心堂还有别人。” 闻玉觉得他疯了,同他确认道:“你知道我要是失手被抓会有什么后果?” 卫嘉玉神色自若:“你若是叫人发现,便是我的责任,恐怕你我要同罪论处。”他分明知道后果,这会儿还要激她,“但我见你也不像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莫不是对自己的身手没有把握?” 闻玉仔细瞧着他,像是第一回 认识这人。她自小顽劣,本来也不是什么老实孩子。倒是卫嘉玉看上去文质彬彬,一看就是学堂里夫子不在,就算所有孩子都逃课溜出去玩,他也得一个人坐在屋里定定等一下午的乖学生,没想到疯起来,比她还出格,不过倒合她的性子—— 闻玉隐隐感到有些兴奋,扬眉瞬目道:“谁不敢谁是小狗!” 今晚月色昏沉,是个干些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事情的好时候。 夜色掩护下,一个黑影轻巧跃过围墙朝着后山护心堂去,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山道上。 百丈院来到寺中之后,在护文塔四周加派了人手。至于护心堂虽已被烧毁,但是因为凶案尚未查清,所以每晚依然有寺中弟子在护心堂周围超度诵经。 闻玉穿了件黑衣,借夜色隐藏了行迹悄悄来到护心堂外。见院外站着两名弟子,从正门走必定是不行的了。于是只好绕去后面,但是无妄寺依山而建,这护心堂在这东山的一处山崖上,西面是崖壁常人难以攀登,东面则是护文塔,要是从这儿进去,必定会惊动塔外的守卫。北面是陡峭的山峰,雪心大师在山上开辟了一大片药田,怕有百姓上山误食毒草,又在附近种了荆棘,叫人难以翻越。 闻玉绕着这四周走了一圈,才发现这地方当真算是固若金汤,若是那晚真有别人潜入,不与周围的守卫勾结,也难以成事,难怪出事之后,错金山庄也受到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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