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原地许久不曾动弹,过了良久,悄然无声的阁楼里,才听他低声道:“闻玉。” “我知道你在这儿。”他轻声道,“这儿只有我。” 四周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刚才的话只是他在自言自语。男子提着灯轻轻叹了口气,他微微动了下脖子,抬头朝着头顶的房梁上看去。 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猛地朝他扑来,眨眼间就将他扑倒在地。 卫嘉玉反应不及,踉跄两步一下子撞在了背后的书架上,那靠墙的书架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在地上“吱”的一声划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放在上面的书卷噼里啪啦轰然掉下一半,卫嘉玉抬手护了一下她的头,自己却跌倒在地,手中的灯笼也随即脱手,滚落到一旁。 厚厚的书册砸在地上,扬起尘土叫人睁不开眼,身上的人用手压住他的肩膀,卫嘉玉微微动了动脖子,便听她冷声道:“别动——”她声线冷硬,但仔细听能发现其中带着几分极力压抑的喘息,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他脖子旁抵上一把短刀,好像稍一用力就能割破他的喉咙。卫嘉玉见过闻玉拿刀,她那把草木青抵住他喉咙的时候,刀锋冰冷薄如蝉翼。但是握着刀的那双手极稳,没有分毫的偏差。 但此时,这双手在不易察觉的轻轻颤抖。 卫嘉玉心中一沉,他抬起头想要查看一下身上人的情况,脖子微微一动,原该威胁他的人却好似惊弓之鸟,下意识将手收回了半寸。她刚一退,就叫他反握住了手腕。 “你怎么了?” · 闻玉从西厢房出来的时候,一心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思乡之毒,蚀骨灼心。毒发时,气海中一股莫名而起的真气在四肢百骸流窜,如同一把大火烧遍全身。那真气遇到阻塞之处,难以冲破,一时间体内冷热交替,五感尽失,耳边再听不见其他声音,眼前阵阵发黑。 她躺在护文塔六楼的房梁上,中间昏迷了一阵,等再恢复一点意识,只记得来的路上她好像遇见了什么人,还和他交了手,可究竟是如何脱身又是如何到了这儿的,她这会儿又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恍惚间倒叫她渐渐想起些上回毒发时发生的事情。 她记得那次也和今天一样,也是这么疼,疼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抬手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雪云大师大约终于赶来了,他一向守时,今日迟了这许久,实在不对劲。外面传来争吵声,但她躺在屋子里,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 没多久屋里就起了浓烟,怎么会好端端的竟烧了起来?闻玉挣扎着从床铺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但她看不清楚,四周都是火光,房梁开始塌下来了,等她好不容易找到房门,却又跌坐在了地上。 她靠着门板,抬手挣扎着想去打开门锁,却怎么都够不着。于是她只好一下下的用肩膀撞门,门板发出一阵“砰砰”的响声。闻玉咬着牙,不知撞到第几下的时候,有人从外面拉开门,门板轰然打开,她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屋外。 有人伸手扶住了她,是雪心大师。她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他胸口叫人刺了一刀,鲜血染红了他胸前雪白的袈裟。看样子伤口极深,大约已是伤着心脉,无力回天了。但此时此刻,已顾不上这些。只见他掌中蓄力,抬手在她胸前膻中穴上用力一拍,闻玉只觉胸口气血翻涌,随即吐出一大口血。 这口血一吐出来,气海内的真气稍稍平定,眼前的一切也渐渐清晰起来。 她茫然地转头看向四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火光冲破夜空,映亮了眼前的庭院,屋子前一道拖曳的血迹流下台阶。台阶下,平日里叫人洒扫整洁的石板上,此时尽是一片暗红血迹。上面七零八落满是尸体,显然不久之前方才在这儿经历了一场混战。 闻玉望着眼前的景象,竟一时骇住,半晌说不出话来。雪心本就身负重伤,方才那一掌又消耗他不少真气,显然加速了他的衰弱。那一掌之后,他也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阵发黑。 闻玉强撑着将他扶到一旁:“大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雪心已是强弩之末,他叹息一般摇摇头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眼中隐隐含有几分悲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闻玉并不明白他口中喃喃念的什么,正待追问,忽而又听他说:“闻姑娘,今日罪孽皆因我而起,老衲自知罪无可恕,望你此番尽数皆忘,莫要记得。” 他抬手费力地搭在她颈侧,接着又在她脑后轻轻一按,闻玉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后脑一疼,犹如针刺。等再回过神,怀中的老人已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此时此刻,闻玉躺在房梁上,强撑着一口气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按着印象中找到膻中穴,伸手朝着胸口拍了一掌,果然紧接着便是一口鲜血吐出,脑子里“嗡嗡”作响的疼痛减缓了不少,但四肢依旧难以动弹。 黑暗中她听见底下传来木板“吱呀”作响的动静,分明已经有人走到了附近,她方才五感尽失,竟是这会儿才发现异常。 闻玉强撑着侧过头,黑暗里有一团烛火渐渐朝从楼下走到了六楼。来人个子很高,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叫烛火映照出的下颌线,那人走到她所在的房梁下,停住了脚步。 闻玉的头又疼了起来,只觉得体内的血都像要烧起来。 房梁下传来些许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走进塔里的那人在说话。可他在说什么? 闻玉听不清,刚才那一口血吐出之后,又过了这么一会儿,四肢终于有了些力气。她侧着头,能看见底下的人举起手上的灯笼,抬头向上看了过来。闻玉一咬牙,在梁上一个翻身,随即就朝底下扑去。 那人踉跄两步,撞翻了身后的书架,手中的灯笼也滚了出去。黑暗中,她手里的袖刀抵着他的脖子,低声威胁道:“别动——” 那人顿了顿,却忽然挺直了脊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身上有一阵熟悉的冷香,隔着血雾闻玉却看不清他的脸。她坐在他的身上,像是捕食的兽用利爪按住了她的猎物,随即低下头,鼻尖凑近他的颈侧,轻轻嗅了两下试图分辨他的身份。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子上,带起身下人一阵颤栗。 卫嘉玉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手指沿着他的下颌缓缓地抚上他的脸。 这张脸骨像很好,眉骨高挺,眼窝深陷,鼻梁挺拔,两颊消瘦,嘴唇薄而软,闻玉的手指拂过他的鼻翼,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在她指尖消失了几秒。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动弹。 卫嘉玉深深地注视着身上的人,他将身上最脆弱的喉管暴露给她,又顺着她的手腕缓缓握住了她手里握着的刀。 闻玉没有反抗,她眼前的血雾开始散去,渐渐能够看清身下人的脸。 卫嘉玉脸颊上有几道血痕,闻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她自己手上的血。她的手指还放在他的唇上,指间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唇角,叫他的脸色看上去终于显得不那么苍白,如同玉佛染血,带了几分少见的妖冶与冷艳。 离得这么近,闻玉才发现他眼睑下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可白玉的雕像上为何会有微尘?她魔怔一般伸出手抚上他的眼睑,可惜手上的鲜血反倒染红他的眼尾,卫嘉玉在她伸手拂过他的眼睛时下意识闭了一下眼,鸦翅般的眼睫轻轻扫过她的指腹。 “小满,”他低声地叫着她名字,“小满。”
第30章 琉铄 外头下了半宿的雨终于渐渐停了, 葛旭站在塔下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塔上传来动静。他抬头看了看塔顶,又看了眼附近将护文塔围成一圈的手下, 脸色阴沉的犹如这外头的天气。过了许久,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走, 带人上去!” 他话音刚落, 忽而看见漆黑一片的塔中映出一盏灯光, 有个人影提着灯笼, 怀中抱着个女子走出塔门,塔外众人见状精神一震, 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葛旭走上前, 见卫嘉玉怀中的女子双眼紧闭, 神色虚弱似乎是昏睡了过去, 竟不由得松了口气:“她这是?” 卫嘉玉答道:“我在塔上找到她时,她已毒发昏迷。眼下不知情况如何, 还要请姜师妹再看一看。” 葛旭听后,朝身后看了一眼。立刻就有两名弟子上前, 要将卫嘉玉怀里的女子接过去。 卫嘉玉眉头一皱:“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葛旭冷声道:“卫公子忙了一晚想必也累了,把闻姑娘交给我们, 百丈院自会带她回去好生照看。” 四周弟子手不离剑站在一旁, 目光之中满是敌意。卫嘉玉知道寺中必然又出了什么事情,不由转头看向祁元青。 祁元青神色也不好看, 他看了眼卫嘉玉怀里的女子, 沉声道:“严兴出事了。” 严兴带人搜捕闻玉的路上, 遇见一个可疑的人影, 独自追了上去, 结果等百丈院其他弟子赶到, 他已重伤昏迷在路边。好在姜蘅恰好就在寺里,第一时间赶到替他包扎止血,如今应当已无性命之虞。但这刺伤他的黑衣人是谁,如今还没抓到,嫌疑最大的自然还是闻玉。 雨后山路湿滑,卫嘉玉抱着怀里的人走得很慢,闻玉窝在他怀里,显出白日里所没有的安静。祁元青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好心道:“卫公子可要帮忙?” 卫嘉玉已抱着她走了一路,这会儿竟也不显得吃力,只依旧摇头。方才在塔下,葛旭要他将闻玉交给百丈院,叫他拒绝。在护文塔内,他喂闻玉服了半颗闻朔留下的药,那药起效很快,却不知道等她再醒过来会如何。葛旭显然也是忌惮着她半路上醒来动手伤人,最后到底答应了叫他带人回去,不过要在西厢房外加派人手,在事情查清之前,将人软禁在院内。 卫嘉玉想起今晚在塔里找到闻玉时她身上的血迹,不知道她这一路究竟发生什么。正想得出神,忽然察觉到怀里的人悠悠睁开眼睛:“你醒了?” 闻玉显然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她神色茫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你受伤了?” 卫嘉玉愣了一愣,意识到是那上头还有她先前留下的血迹没有擦干净,她这会儿像是又不记得方才在塔里发生的事情了,卫嘉玉看了眼走在前头几步远外的祁元青,轻声道:“是我不小心沾上的。” 闻玉这会儿脑子还是钝的,显然想不出他好端端的从哪儿沾了这一身的血。不过她很困顿了,在短暂的清醒后仿佛很快又要陷入沉睡。卫嘉玉怕她这一睡又不知要睡多久,便低声同她说话:“你今晚为什么会去护文塔?” 闻玉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我想……再去看看那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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