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竹听他们说到“姓闻的”,心中一沉,这一路上她还存着几分侥幸,或许山上的不是闻朔……她一手抽出身旁的佩剑,目色沉沉:“让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云落崖上山风猎猎,男子站在崖边,朝脚下看了一眼,山崖下江水湍急,叫人望而生畏。卞海站在一旁:“闻大哥,我们当真要跳下去?” 闻朔老神在在:“置之死地,方能后生,事到如今,你还有别的法子?” 卞海听了咬牙道:“好,那我们什么时候跳?” “不急,等人来了。没人瞧见你我跳下去,那这崖跳得还有什么意思。”他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不慌不忙道,“我师妹已在下面准备了小船,到时候等所有人亲眼瞧见你我跳下去之后,想必深水帮那群人也不会再追着你不放了。” “我听你的。”卞海有些动情,“闻大哥,这一路多亏有你,我卞海承你大恩,往后当牛做马也一定报答你。你接着去哪儿,我们什么时候还能遇见?” 闻朔却笑了笑,可是笑意寂寥:“我要回师门去了,有生之年应当再不会来中原。不过我救你可不是要你报答,往后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卞海听他这样说,忙问:“你师门在哪儿?为什么就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闻朔还来不及回答,目光忽然落在了远处的山脚下。已是黄昏,西边烧起了火一般的云霞,山脚下一群白衣弟子中间,有个红衣身影持剑冲上了山。卞海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不由得一愣:“那……那不是卫姑娘吗?她怎么来了?” 身旁的人没有作声,闻朔比他还要惊讶,他看着山脚下的情形,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但他看得见那人挥剑拼杀的模样。十几个人围着她,都挡不住她上山的脚步,一群人拿着剑,好几个倒了下去,她还站着,咬着牙往山上冲。 闻朔想起昨晚在甲板上,她端着酒盏对他说:“将来有缘再见,你要是愿意,我会再请你上我的船。”他那时候以为那是一句场面话,可是她这么快就来兑现了承诺。他神色微动,目光复杂地望着黄昏下的那一袭红衣,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滋味。 卫灵竹赶到山顶时,崖上已经空无一人。 她想起刚才在半路遇见下山的人,一路上再没有人拦过她,任她一个人往山上跑。 夕阳染红了对面山头最后一小块天空,夜色即将吞噬整个天幕。 女子跌跌撞撞地走到崖边,望着脚下高耸的山崖,过了许久之后脱力一般半跪在地上。 鲜血将她身上的红衣浸染得更为鲜艳,她拄剑半跪在崖边,仿佛听见耳边有风声哀鸣。就这样,她独自在崖边不知待了多久,等月亮爬上山坡,她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朝着山下走去。 可刚等她转过身,便听耳边有人叹息道:“还以为能得五姑娘为我哭一场,看样子五姑娘果真是个铁石心肠。” 卫灵竹浑身一震,倏忽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崖边的草丛里慢腾腾走出一个人来,月色勾勒出他英俊的眉眼,还是那一副没个正形的样子。 卫灵竹疑心自己看见的是夜色中的亡灵。直到他走到自己跟前,抬手将她颊边的碎发梳到耳后,手指擦过她脸上沾血的皮肤,触手温热,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她。 卫灵竹怔怔地望着他,以她的性子得知自己被骗,必定是气得不轻,闻朔疑心她一会儿就该拿剑捅了自己,连忙解释道:“我刚才可是真跳下去了,不过怕五姑娘伤心,这才又从黄泉地狱里爬了上来。” “我伤心什么?”卫灵竹终于开口,她横他一眼,月色下眉眼盈盈,眼尾一点红意。 闻朔笑起来:“是我说错了,是我一想从今往后就见不着五姑娘,就伤心得很,于是拼着一口气又回来了。如今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已无处可去,五姑娘是个心软的,可要记着船上说过的话,不能和我食言。” 月光下,女子叫他这模样逗笑了一声,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道:“你愿意……来我的船上吗?” 男子扬起唇角,像是等这句话已经等得久了:“从今往后,我都是五姑娘船上的人了。”
第56章 第五晚·爱别离(一) 闻玉从绕山帮回来的路上想起了在沂山时的闻朔。 闻朔在村里是个人人夸赞的夫婿人选。他在杨柳田置办了宅院, 开了间书院,是整个村里学问最高的先生,不少学生都是从镇上来他这儿求学的。 这位先生模样生得也很端正, 脾气温和,一年到头教书的钱能养活自己跟他闺女, 这样的人除了看上去没有一把子下地干活的力气, 实在是再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了。所以村里不少人上他家说亲, 可惜都叫闻朔婉拒了。即便如此, 还是有许多人始终没有放弃,逢年过节来闻家探望他们父女俩, 顺便坐下来探探口风的。 这种情形一直差不多持续到闻玉十岁左右。她虽是个姑娘, 但村里男孩多, 有些见她生得瘦小, 起初常要欺负她。她自小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哪怕跟人打得头破血流, 也得把人按在地上揍回去,到后来, 见到有人欺负弱小,也要冲上去帮忙, 渐渐的便混成了附近村里最出名的孩子王。凡是哪里有孩子打架, 这群人里就必定有她,且她通常都是打赢的那个。从那时候起闻朔常常要领她挨家挨户上门道歉, 次数多了, 人人都知道他家有个混世魔王的闺女, 闻先生鳏夫的身份一下便不怎么吃香起来。 闻朔自己倒是不以为意, 每回装模作样地黑着脸训她几句, 闻玉也看得出他只是装装样子, 于是也并不往心里去。倒是一开始她年纪小,有时候满身青紫,惨胜回家的时候,闻朔动得气还大一些。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开始教她习武,二十年下来,沂山附近反正是再没有哪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打架是她的对手。 她小时候也会问问和娘有关的问题,不过闻朔大多数时候都答得十分敷衍。他有时候会说“你娘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我从没见她跟人红过脸。”但下次问,便又成了“你娘的性子要强得很,吵起来谁都争不过她。” 但闻玉现在知道了,他口里的“娘”原本也不是同一个人。要卫灵竹是那个性子要强的,她自己的亲娘又是个什么样的呢? 二人回到卫府,自然是要来找卫灵竹问起有关那位白姑娘的下落。 卫灵竹听了他们的来意,愣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问道:“你从何处知道的她?又是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她的态度有些不寻常,卫嘉玉不想她知道自己在查庄家的事情,免得她担心,于是只说:“绕山帮蛟龙堂堂主卞海如今也在金陵,与我们遇见时,提起了当年的事情,这才想起问问那位白姑娘的下落。” 卫灵竹听到这儿又是一怔,显然就如卞海不知道她后来嫁入刺史府,她也不知道当年在船上救下的男子如今竟已成了绕山帮的堂主,且如今也到了金陵。她还记得当年在江上的那几个月,即使转眼三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但那依然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次远航。 卫嘉玉见她神色柔和下来,露出几分怀念的神情,目光之中却有几分落寞:“故人已逝,何必再追问下落。” 二人没料到是这么一个答案,卫嘉玉又问:“那位白姑娘是何时过世的?” 他对此事分外执着,像是执意要问一个答案。卫灵竹有些奇怪,但又想到他如今早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事情又已经过去快二十年,就是告诉他又有何妨呢。 一想到这儿,她不禁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还记得冬娘吗?” 卫嘉玉心中一跳,眼前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 他原以为隔了近二十年,他早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长相了,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竟一直记得。那是一张容貌平平的脸,唯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唇角下的一颗痣,为她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他初到万府的时候,大夫人已经过世了,但是冬娘还在。她似乎很喜爱小孩子,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与他过往在卫家所见过的那些女人都不同,一个孩子心里若是要有个母亲的模样,就该是她那样。 “不错,冬娘就是当年在船上的那位白姑娘。” · 这天晚上,卫嘉玉又回到了儿时的万府。 偌大的庭院里人来人往兵荒马乱,他跪在院子里,低着头神色木然地看着一双双鞋子经过眼前,下人们端着水盆和纱布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跑过,但又像没人能够看见他。 连着几个晚上,他像是已经很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已经能够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又到了梦里。 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恍恍惚惚间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万鸿的惨叫声。 他记得那天在花园,下人们匆忙将滚下台阶的万鸿送到离花园最近的园子里。大夫很快就来了,没过多久卫灵竹也赶到了。她那时候正怀着身孕,即将临盆,行动很不方便,进出都要有人搀扶。 卫嘉玉听见她走进园子的脚步声时,心弦微微一颤,垂下许久的眼皮轻轻颤动一下,就看见一双水绿色的绣花鞋面从后头走了过来,经过他身旁。少年几不可查地挺直了他的脊背,就连从始至终都垂下的脑袋都略微往上抬了抬。 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我不是故意把他推下去的…… 这是一个意外…… 几句话在他喉咙里滚了一遍。刚才在花园,下人们冲进来将人抬走的时候,他也吓懵了,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起了些委屈的心思。他眨眨眼,尽量压下眼角的涩意,感觉喉咙里堵了一团棉花。 “娘——”那双水绿色的绣花鞋面经过他身旁时,他终于哑着喉咙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短暂字节。院子里没有人察觉到他在那一瞬间微微抬起的手指,似乎想要伸手勾住从身旁经过的衣摆。 但是,那片衣裙从他指尖掠过,只留下一缕握不住的风。水绿色的绣花鞋面匆匆从他身旁经过,没有一刻的停留,一眨眼功夫就已经消失在了眼前的台阶上。 “夫人,夫人您还怀着身孕,里头血腥气重,您不能进去——” “让开,到底怎么回事?伤到哪儿了,情况到底怎么样?” …… 他跪在门外一颗心无限地沉到谷底,僵直的脊背又一寸寸地委顿下去,垂下了指尖。 前厅绵延不绝的木鱼声还在敲响,那是闻朔离开的第三年,他突然间感受到了一种被困在原地,进退两难的孤立无援。自责、难堪、委屈、孤独……所有的一切汇聚成一种极度的自我厌弃的情绪,如同潮水顷刻间淹没了他。 那是十岁的卫嘉玉,他不记得自己在院子里跪了多久。只记得卫灵竹从屋子里出来时,院里已经安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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