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是什么时候猜到的?”时春饶有兴致地问。 卫嘉玉淡淡道:“也不过是片刻之前才能肯定而已。”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便都说得通了。万府这么多年始终记挂着冬娘之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万鸿,另一个就是时春。卫嘉玉三次碰见蛊虫,两次都有西风寨的人在场,操纵蛊虫的庄家两次出手却都像是为了故意搅乱局面,好叫西风寨的人有机会脱身。 万鸿腿脚不便,整日待在府中,他要是与外人有勾结,很容易就会叫府上的其他人发现。时春却不一样,她独自待在江月阁,又是个痴儿,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究竟在不在府上。 所以闻玉进府第一天住进江月阁,多半也是她想法子引来万鸿,就是为了闹这一通好将闻玉赶出去,否则她掩饰行踪便没有那么方便了。 问完这三个问题,卫嘉玉想知道的差不多就都问完了,唯一只剩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和西风寨的人勾结在一起?又为什么要在城中用蛊杀人?” “因为你啊二公子,”时春看着他,唇边一抹微笑,“我替你想了许多死法,最后为你选了这儿,你喜欢不喜欢这地方?” 卫嘉玉微微皱起眉头,显然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时春于是笑起来,她笑起来时和方才很不一样,像是又变回那个万府的小丫鬟,为能难倒卫嘉玉这样的聪明人而感到得意:“我听说二公子去了灵敏寺,那么你想必是见过我娘的牌位了。我听说夫人年年叫人前去打点,可我娘是苗女,冬娘是老爷给她取的名字,连名字都不对,这牌位可不就是只一块木头?” 冬娘在灵敏寺的牌位竟是卫灵竹在派人打点,这也有些出乎卫嘉玉的意料之外。不过他没有打断她的话,只听她又接着往下说道:“我娘喜欢春天,她说春天是山里最好的季节,所以她叫我时春。当年她跟着心上人私奔离开了寨子,结果叫他卖到了楚地。她在那男人身上下了蛊,那男人死了,她却也没能回去。因为寨子里有规矩,要是给寨子外的人下了情蛊,就是把心丢在外头了,这样的人就不该再回苗寨。所以,她想我有一天能替她回到寨子里,再去替她看一眼滇南的春天。” “她这个人胆子很小,被人卖到深水帮之前也就用蛊杀过那么一个畜生。后来她怀了我,又开始想法子养蛊。你知道养个情蛊有多不容易?”时春低着头,用手里的刀在手上轻轻划了一下,细瘦伶仃的手腕上很快就渗出一道红线,她像是不知道痛似的,卫嘉玉盯着她的手腕,才发现上面不少深浅不一的伤痕,像都是用刀割开的。 “起初她只想自己能逃出来,便只用自己的血肉来养。后来渐渐吃不消了,就找别人帮忙。深水帮走南闯北看着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其实背地里干了不少肮脏的勾当。帮里还有很多和她一样被人拐卖来的姑娘,她答应帮她们逃出去,于是她们答应帮她一块养蛊。这么多人的血肉养出来的蛊,其实已经算不上是‘情’了,那是‘咒’。所以情杀一人,咒杀百人。她从深水帮逃出来之前,留下了蛊虫。人人都说深水帮那天之后死了这么多人,却不知道那日过后,有多少女人活了下来,这笔买卖不划算吗?” 时春抬起头看着他,像是在认真询问他的答案。 卫嘉玉哑然无声,他喉头一动,转而问道:“所以你在城中杀人,也是为了养蛊?” “她生下我之后找不到生计,差点饿死街头,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又把自己卖给了万学义。好在万学义不是冯献,她在万府站稳脚跟才派人接我回去,对府里上下只说我是她的丫鬟。”时春说到这儿,不由抬头看着卫嘉玉自嘲道,“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是万学义的亲生儿子,卫灵竹却能光明正大地把你带进万家,府上人人叫你一声二公子。我记事以来,从没有在外人面前叫过她一声娘,只能在府里当个丫鬟,能活到今天,外头还说全是靠着卫灵竹好心,怜惜我是个傻子才没把我赶出万府。” “她自小长大的寨子里人人养蛊,所以小时候她也教我怎么养蛊,却不肯教我如何养情蛊。她一辈子因为男人吃了许多苦,不想我只知道一颗心系在一个男人身上。但我那会儿不明白,她不教我便自个儿悄悄地学,反正养蛊就是那么回事。后来她死了,我还不是靠着自己试出来了。” 她手腕上刚才划出来的血痕已经凝固了,但没一会儿,卫嘉玉便瞧见那皓白的腕子上原本已经凝固成小红珠似的血珠又动了起来,那一开始如芝麻大小的血珠子像滚雪球一般沿着伤口朝前滚动,等滚到掌心处时,手腕上便只剩下一道干干净净的伤口,而那芝麻大小的血珠子,却像是变大了一些,慢慢变成了那日在德兴赌坊看见过的红色米粒。那米粒大小的蛊从她皮肤里头钻出来,没过多久像是吃饱喝足一般,又顺着她的伤口钻进了她的皮肤下。 任谁见到这情景都会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卫嘉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她如今倒是更像一个蛊盅,将自己的血肉变成一个容器,来豢养这蛊虫。 “你勾结西风寨又是为了什么?”卫嘉玉沉默半晌,又接着问道。 话已至此,时春大约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如实道:“我在城中找人下手试蛊的时候,被他们的人撞见了。” 高龙是从深水帮出来的,很快就发现了她或许和冬娘有渊源,于是找人抓了她。 “我们达成了交易,他们在城里替我找活人养蛊,等咒蛊养成,我用蛊虫帮他们办事。正巧他们要杀闻姑娘,而我也想杀你。” 卫嘉玉像是并不意外:“你做这些,万鸿知道吗?” 提到万鸿,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她轻笑一声,像是嘲笑自己差一点心慈手软误了大事:“我故意叫人将你们两个关在一起,本以为不用我出手,他就会把你从这儿推下去,没想到竟差点误事。” “二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女子抬头看着他,如同在问他还有什么临终的遗言。 “我想问的,都已尽数问完了。” “既然如此,”女子眯着眼,笑着看他,“接下去,便该由二公子告诉我当年的事情了。”
第62章 第七晚·求不得(二) 卫嘉玉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反问道:“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当年那碗汤药里没有毒?” 时春冷笑一声:“因为那碗药是我亲手煎好,从我手里送出,到二公子喝下之前, 从未假手于人。” 她还记得那几天冬娘精神不太好,整日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春以为她过于辛苦, 于是主动揽下替夫人煎药的活, 一上午都守在药炉旁, 半步没有离开。 中午, 冬娘来到院中,说要亲自去竹园送药。时春便将煎好的药倒出来一盏放进食盒里交给她。 但冬娘没走多久又带着食盒回来了, 来时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时春问她出了什么事, 但她只说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药碗, 如今恐怕要重新再煎一次。 时春那时以为她是因为打翻了汤药难过, 便安慰她早上熬的汤药厨房还有一碗,再送过去就是了。这次冬娘没再坚持自己送药, 于是时春便替她将药送去了竹园。 正如她所说,这碗药从头到尾, 除去她和卫嘉玉二人之外,确实再无第三个人经手, 就连卫灵竹都没有来得及接过去。要是有人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那也只能是卫嘉玉。 卫嘉玉相信她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话,于是沉默半晌:“我的确没有在药里动过手脚, 连着三日的昏迷, 也并非是假意陷害。” 时春虽一早料到他不会承认, 但听见这话依旧忍不住冷笑起来:“二公子方才说要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结果就是想对我说这个?” 卫嘉玉知她不信, 过了半晌, 才终于缓缓开口道:“或许问题并不是出在那碗药里。”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那日中的或许不是毒,而是蛊。”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有关情蛊的事情,因此一直没有想到过这点,但就在片刻前,他得知冬娘教过时春养蛊,那么会不会早在那时他就已经中过蛊毒了? 时春冷笑一声,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卫嘉玉在想法子替自己当年开脱的借口罢了:“你想说我娘给你下蛊?”她轻嗤道,“你觉得这事情可说得通?” 卫嘉玉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像是在迟疑接下来要说的这番话。如果当真是他猜的那样,那么真相对她而言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了:“如果给我下蛊的不是冬娘,而是你呢?” “你胡说什么,”时春简直要叫这番荒谬的推论气笑了,“你——” 她话未说完,因为坐在她跟前的男子忽然抬手撩起耳边的头发,冲她偏过头露出右耳后那一小块皮肤。昏暗的月色下,他耳后一点殷红小痣鲜艳欲滴,时春怔怔地看着那一点红,神情变了数变。她当然认得出那痣与寻常小痣不同,的的确确是中过情蛊后才会留下的印记。可是,这怎么可能? “除非这金陵城还有第三个会种情蛊的,否则我想不出还有何时我曾叫人下过蛊毒。” “不可能,”女子脸上的神色阴沉得如同能滴出水来,与其说是在反驳他的话,倒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她没教过我养情蛊,我那时候根本还不会……” 她未说完的话停在一半,因为她终于恍惚想起了一些此前没有回忆起的事情。 冬娘虽教她养蛊,但教的都是些不足以伤人性命的蛊虫。 时春并不满足于此,尤其是当她发现冬娘有一段时间在屋中悄悄养蛊之后,她留心记下了母亲养蛊的法子,照着同样的法子自己悄悄试了一试,可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几日后虽确实叫她养出了一只朱红小虫,可那虫子恹恹的,也不见它长大,正日待在蛊盅里,如同死了一般,动也不动。 她疑心是自己没用对法子,便在一次谈话间状若无意地问起了这件事情。冬娘当时曾显得有些慌乱,质问她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可有自己悄悄去试过?时春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所慑,不敢说出实话,也不敢再继续多问,于是最后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她到最终也不知道那蛊虫究竟是什么。 事后她曾悄悄将自己偷养的那只蛊虫放在随身带着的小竹管里,想着找个机会处理掉,但因为花了许多心力,又总觉得有些舍不得,那竹管便在身上带了好几日也没扔掉。 之后冬娘出事,她整日浑浑噩噩,更是想不起这件事情,不知哪天才发现身上小竹管里的那只朱红小虫竟已经不见了。不过当时她早已无心顾及这些,这件事情便也随之抛之脑后,早已忘了还有这样一件小事。 如今卫嘉玉一说,她才隐隐将这几件事联系在了一起。像是于一团迷雾中,终于抓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而这条长线的线头,一直在她手中,将过往发生的事情紧紧缠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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