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站了起来,她走到外头的塔台上,望着脚下黑压压一片的大船,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残酷的笑意:“二公子敢独自一人留在这船上,想必还留了后手,这附近可是还有援兵?可惜啊,除非你想叫他们一块赶来这船上送死,否则如今没人能将你从这塔上救出去。” “这些都是你早就计划好的?”卫嘉玉语气有些复杂,“你一早就没想过要让他们活过今晚?” “他们多活了三十年还不够吗?”女子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冷冽,“是他们自己找上了我,要不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找死,我也不会这样赶尽杀绝。” 像是叫她话中的寒意所侵扰,卫嘉玉不由低头轻咳了几声。 他之前不明白,如果只是为了杀他替冬娘报仇,时春为什么要在城中四处杀人炼蛊。 ——“以这么多人的血肉炼出来的蛊,其实已经算不上是‘情’了,那是‘咒’。所以情杀一人,咒杀百人。” 对时春而言,恐怕在发现这些人就是当年的深水帮弟子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替母亲报仇。她假意与西风寨合作,不单单是为了杀卫嘉玉,也是为了等咒蛊炼成之后,报复这场迟了三十年的血仇。 可是那些她为了养蛊而杀害的普通人呢?他们的仇又要找谁来报? 时春察觉到他的沉默,她转过身看着他:“我说这是我为二公子选的刑场,二公子喜欢吗?” “你还是想杀我?” 时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站在高台旁,如同审视一般看着眼前的人:“二公子最近夜里可有做梦?” 卫嘉玉听见这话一怔,时春见他这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脸上笑意愈深,慢条斯理道:“看样子这是真的,听说情蛊死后,仍会留下一点余毒在体内,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化解干净。” 卫嘉玉回想起自己开始做梦就是从三蛇岭回来那晚开始的,当时时春也在岸上,大约是受她操纵蛊虫的影响,这才叫他自那日之后,开始见到那些梦境。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世间七苦看样子你已是尝了个遍。”没想到这世间光风霁月如卫嘉玉,身上也有这么多不为人所知的裂痕,这件事似乎取悦了她,时春眯着眼笑了起来,“算下来应当还差一晚。我倒也想知道如二公子这般人物,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叫你求而不得。” 卫嘉玉神情未变,他沉默地看着木台旁的女子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见她忽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女子瞳孔深邃,漆黑点墨一般的眼睛里,似有重瞳,如墨色入水,层层渲染开,叫人移不开眼。 她又一次那刀划开了手上的伤口,鲜血顺着指尖落在地上,在这寂静的木塔上,发出一声极清晰的滴漏声,如同唤醒了什么。卫嘉玉心神一震,感到耳后那片皮肤突然间如烈火灼烧一般,叫他眼前渐渐起了重影。时春没有骗他,他体内情蛊虽死,但她最早误种在他身上的蛊虫还是不可避免的对他留下了些许影响。 这不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也不在时春的计划之中,但此时,这一点本不足以致命的蛊毒恰恰成为了他最大的疏漏。 卫嘉玉伸手扶着额头,极力想要保持清醒,可再一抬头,眼前的女子已渐渐幻化出成千上百种重影,叫人看不真切。耳边像是有人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一会儿是“阿玉”,一会儿是“师兄”,她的模样也从一开始变幻成许多张见过或是不曾见过的面孔,最后定在了一个女子的模样上。 女子眉目清丽,五官英气,笑起来时眼尾上扬,又有几分柔媚。她身后是那天叫枫林染红的天空,女子站在碑亭上,身子微微前倾,好像下一秒就要同一只乳燕一般飞扑进他的怀里。卫嘉玉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后退半步,又怕她摔下来,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玉——”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巧笑嫣然,眉目间说不出的多情。她的手指柔柔地拂过他的眉眼,一如在无妄寺护文塔那晚,细细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手指所到之处,叫他呼吸凝滞,只能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体温,填补了每一寸肌肤纹理。 卫嘉玉闭上眼,极力想要保持住最后一丝清明。他感到难以言明的难堪,像是叫人拉到阳光下,被迫面对自己一直以来极力想要掩饰的内心。 就在这时,转眼间,眼前的人又忽然换了一副神色。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开口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她难以置信地退开一步,推开了他的手,皱眉道,“我只将你当做哥哥,你却将我当做了什么人?” 这一声诘问正是问在了他的心上,叫他一时如坠冰窖,心神恍惚。卫嘉玉的面色迅速苍白了下去,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徒劳艰涩地开口分辩道:“不,我……” “不是什么?”女子一双细眉微微蹙起,露出几分嫌恶的神情,一字一顿道,“你这样子真叫人恶心——” 这话如一把尖刀刺入心脏,将他的心剖成了两半。可与此同时,卫嘉玉深吸了口气,他又觉得这种自虐一般的痛苦仿佛莫名地抚平了他的怀罪感。 眼前最后的景象定格在女子嫌恶地注视中,她伸手推开了他,于是下一瞬间从半空坠落的巨大的失重感,终于叫他从这梦境中彻底苏醒过来。头顶的夜空下,他看见时春站在哨塔上唇边嚼着一丝快意的冷笑低头看着他快速下落的身形。 在那一瞬间,他心中竟有一丝如释重负。 可紧接着,有个人影从高塔上一跃而下朝他扑了过来。女子的衣袂在风中飘荡,在月下如同一只振翅的蝴蝶,填满了他眼中黯淡的夜空,那一刻简直叫他以为自己进入了庄周的梦中,蝴蝶落在了他的身上…… 闻玉冲上哨塔的那一刻,看见的便是从高台上坠落的男子,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细想,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塔边飞奔而去,男子月白色的衣袖从她指间滑落,当意识到没有抓住他的瞬间,闻玉跟着他一同跳下了高台。 平静的江上响起了一声巨大的落水声,水花高溅,江水托住了从高塔上落下的身影,温柔的包裹住两具紧紧相拥的躯体。耳畔的一切声音都在此刻消失了,风声、喊杀声、惨叫声……耳膜中只剩下胸腔内鼓噪的心跳声,一声重过一声。 闻玉紧紧勾住他细窄的腰身,在他方才落下的那一瞬间只来得及带着他跳进江水里。急速下落沉入水底之后,她又借着水流的浮力,仰头带着他一口气浮出了水面。 卫嘉玉在水中睁开眼睛,看着她奋力将他带离漆黑一片的水底,向着头顶的光亮处游去。跃水而出的那一刻,他借着船上的火光怔怔看向怀里的女子,像是想要确定他没有跌进另一个梦境。 闻玉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眼前尚还没有回过神的男子,只觉得恶从胆边生,怒从心头起:“这就是你的计划?” 卫嘉玉看着她生动的五官,自嘲着回答道:“我算不到所有事情。” 他算不到所有事情,从他在沂山遇见她开始,许多事情就已经脱离了他的预计。可即使是在遇见她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能做的其实也只有等在原地而已。等着闻朔,等着卫灵竹,等着有一个人把他从那个孤立无援的境地里拉出来。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尝遍世间七苦,终于等到她向他伸出了手,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一同跳了下来。 “我抓住了蝴蝶。”月光下男子低声喃喃道。 闻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带着他往岸边游去,一边皱眉纠正说:“是我抓住了你。” 卫嘉玉笑了起来,他眼睫上还挂着水珠,这叫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的明亮。闻玉听见他含着笑意低声附和道:“不错,我抓住了蝴蝶,你抓住了我。” 作者有话说: 体院直女闻玉表示你们文科男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
第64章 破晓 时春站在哨塔上, 看着漆黑一片的江水里跃水而出的两个人,见他们朝着江岸游去。 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绕山帮的船终于赶到了。 她看向不远处的甲板, 厮杀似乎已经快要接近尾声,她能够感觉到心口尖锐的疼痛, 那是咒蛊在一场饕餮盛宴之后, 不满足于已有的血肉滋养而开始感到焦躁。他们一次性汲取了这么多的养分, 渐渐想要摆脱蛊主的控制, 很快那些蛊毒就会反噬在她身上。 角落里有人翻身的动静,时春转过头见万鸿扶从黑暗中艰难地坐了起来。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叫人从背后打晕撞在地上的时候, 因此起身时看见空无一人的哨塔和站在木台边的女子时, 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扶着墙壁想要艰难地站起来, 时春快速地伸手揩了一下眼角, 转身快步上前扶住他:“大公子,你没事吧?” 万鸿叫她搀扶着坐下, 正想问问她为何会在这儿,却先注意到她通红的眼角, 不由一愣:“你哭过了?” 时春转开脸,躲到黑暗中快速地擦了一下脸, 才又回过头, 笑着同他说:“我心里害怕呀。” 她这会儿又变回了闻玉第一天见到她时的样子,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 鼻头轻皱, 像个撒娇的小姑娘。万鸿皱着眉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确定她身上没有别的伤势之后, 才颇为嫌弃地说了一句:“没出息!” 他嘴上虽这么说, 却没再将她推开。时春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布包, 露出里头已经被压坏的柿饼。柿饼红彤彤的,她藏了一路这会儿像是终于觉得饿了,才取出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边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曲调活泼悠扬,像是林间百灵的歌声。 万鸿听见塔下传来不绝于耳的刀剑声:“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小调停了停,时春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于是侧耳跟着细细听了一会儿:“不知道,或许是救我们的人来了吧。” “救我们的人?”万鸿冷哼一声,“谁会来救我们。”他一边说,一边听身旁的女子嚼着柿饼将一支歌渐渐哼唱得荒腔走板,断断续续,于是不满地问她:“你干什么?” 时春愣了一愣,以为他在问自己吃的什么,于是将柿饼递给他:“大公子吃吗?” “谁要吃这东西。”万鸿撇开头,语气不善地说。 时春顿时有些不乐意,难得起了些小情绪:“谁说的,冬娘在的时候,就最爱吃这个。” 他听见这个名字,沉默了片刻,随即伸手要从她手上拿过来:“行了,还不是你自己爱吃这些小玩意儿。” 他一只手刚碰上柿饼,却不料时春突然一口气将剩下的全都塞进了嘴里,当着他的面嚼了半天才全咽下去,又有些孩子心性地冲他扬了扬眉毛。万鸿被她气得脸色发青,扬起手像要揍她。时春又慌忙缩起脖子,眯着眼等了半晌,才感觉到那人屈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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