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儿在原地狠狠地摇撼了一下,转瞪住凉春,“你再说一次。” “还用得着我说?”凉春早也是眉锋横翠,秋水含冰,就连两颊的小雀斑都似被冻住了一般,“这槐花胡同里的小倌人学艺,不外乎丝弦笙管,偏你求着妈妈学什么‘剑器舞’?我们还奇怪呢,这是打哪儿想起来的?结果妈妈说,你娘‘小佛’年轻时就是出名的舞娘,一支‘剑器浑脱’舞遍北京城找不出第二个,你这也是女承母业,家门荣光吧。” 佛儿以完全变了调的粗嘎嗓音道:“你再说一次?” 温雪在一旁拽了一下凉春,“好了,你和这小斗鸡似的玩意儿置什么气?” 凉春却不理会,振了振满身翠绿的翎眼道:“说就说,我怕你不成?我第一次见你就不顺眼,也不照照镜子批批八字,一个娼妇养的小野——你做什么?啊!” 但见佛儿扭身从壁上取下她那一柄鸳鸯剑,抽出来就向凉春当头一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半点儿疑滞都没有。凉春大惊之下连闪躲都忘了,只把插在皮筒里的两手举起在脸前一挡,还是温雪惊叫着跳过来推开她。那长剑为习舞所用,并不如何锋利,故此只将凉春的斗篷划破了一道口子,却把她的人吓得不轻。 温雪扑身搂住了面无人色的凉春,也一样惊气得脸色发白,指着佛儿颤声道:“严嫂子,这样没大没小的野货还不速速上家法?!” 严嫂子早劈手夺下了佛儿的双剑,迭声叫着“钱兴家的”。钱兴家的揪住了佛儿的领子就把她拖下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 佛儿被丢到西屋,又一次陷入了淑女脸儿与仙姑索的黑暗,活生生的黑暗。它割食着她的四肢、啃咬着她的皮肤,但她爱死了这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所有的惹是生非是否只为了被扔进这里来。每当她全神抵抗肉身的痛苦时,她心中那日夜无休的痛好似就会得到一点点缓解,但黑暗,黑暗是永恒的。佛儿直视着黑暗的尽头,被恶臭的毡团所压紧的舌根吐出了连自己也听不见的一个字: “娘……” 哭泣的冲动涌起,但佛儿随即记起戴着淑女脸儿时不能哭,否则就会呛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所以她没哭,她只一动不动地躺着,躺在她挚爱的、疼痛的黑暗里。 佛儿领罚,余人依旧按照安排出门闲游,但兴头已大为消减。尤其是凉春,虽则有温雪从旁劝解,她却始终不露笑脸,直到出了怀雅堂的大门还在不住口地抱怨:“该死的小野货,你看嘛,上百两的翠云裘,昨儿才上身,就让她给我划了这么长一道。” 温雪下撇着嘴角笑道:“我看你是被徐钻天那瘟猪捧晕了头,一天天娇气起来。破了就找个工匠补一补,有什么大不了?” “这可是俄罗斯国的货,谁晓得那帮土包子会不会补?再说补好了也看得出。你们一个个全都新簇簇的,就我穿着这破衣裳。” “你们先等一下!”胡同里早排着几辆套好的大车,温雪和车把式们喊一句,停下脚就去解凉春的斗篷,“得了,你穿新的,我穿破的,你不爱补过的东西,我不嫌,咱俩换个个儿,总可以?别耍小脾气啦,白白被没来由的事儿坏了心情,高兴点儿。” 凉春这才转怒为喜,一任温雪为她除下斗篷,又看着她将自个儿的猩猩毡脱下来替自己披在身上,从头至尾只管笑盈盈地把两手插在皮筒里,“好姐姐,多亏有你疼我。对了,一会儿记得提醒我去一趟五色坊,上次凤姐姐给咱们的法兰西水粉说就是他们家的。” “那些个洋货哪里好?偏你喜欢。我瞧着远远比不上咱们的宫粉。” “谁说的?比宫粉好用多了,抹在脸上又光又匀,不好用,凤姐姐那么讲究的人会用它?” …… 她们两个人立在那儿讲话,跟在后头的书影和万漪便也夹在一群丫鬟婆子间驻足等候。隔着十来步远的墙根下靠着个村里村气的妇人,抻头向这边瞭几眼,就颤颤巍巍地挨上前。 “这位小姐,你可是姓顾?” 妇人把脸直对住万漪,她那一张脸污浊苍黑,满覆着尘土脏痕,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但万漪只一瞥就惊跳了起来,“天哪,娘,怎么会是你?!” 这一叫,四周的眼光全被吸引了过来,只看村妇和万漪扑抱在一处,齐齐叫着:“我的儿,娘找你找得好苦!”“我的娘,我可想死你了!” 钱兴家的愣了一愣,近前来驱赶,“快给我松开手!班子姑娘哪儿来的娘?就有,那也是掌班妈妈!再这么拉拉扯扯的,咱们这就去见官,一个告你拐带,一个告你私逃!……” 边上的书影也一愣,“私逃”以下的字再也听不清,耳畔只剩这两个字在反复激荡着。她抬目一扫:倌人、婢女、仆妇、车夫,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那不可开交的一对母女身上…… 仿如一只被关入笼中的囚鸟猝然发现铁笼迸开了裂缝,书影什么都没想——逃跑成功的去路、逃跑失败的下场,什么都来不及想,已被本能鼓动着飞身而去,一似鸟儿展翅。 脚下飞起了碎雪渣子,咽喉里着了火,肩膀撞在一个路人的臂上,背后响起了钱兴家的惊怒交集的嘶吼——“小贱货跑路了,快逮住她,快逮住她!两位姑娘,你们替我盯着万漪这丫头,别叫她也跟人跑了,我去把那小贱货逮回来!” 钱兴家的与婆子们群起追出,她们腿脚不如少年人灵便,在雪地里滑了好几跤,才追上了同样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书影。书影被摁倒,半边脸栽在了地下,半化未化的雪泥贴着她皮肤,冰冷又肮脏。婆子们将她反扭着押回怀雅堂,又一把揪起仍在大门外和那村妇喁喁泣语的万漪,“你也想私逃不成?起来,回去!” 两个人就此被一起丢到了掌班白姨的面前。 白姨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她黑油油的发髻里戴着一支百花盛放的盆景面簪,手上的手套也绣满了四季花朵,人斜倚在一把玫瑰椅间,先将笑眼凝向垂立在旁的万漪道:“你娘之前就来过,说节下想瞧瞧闺女,我没同意。又不是真金白银赎你出去,见了面不过一样把你撂在这儿,徒然难受一场。倒不料她却是个有心的,竟日日在门外守着你。我听钱兴家的说,才趁着她们追书影时,你也和你娘说了好一阵子体己话,那就行了,也不必再请她进来另见。你既会过了亲人,更该安心学艺才是。咱们青田姑奶奶当年跟了摄政王,连她的一位贴身侍婢都成了京城富商的大房正妻,等你将来做上了贵客,未必没有把你娘接来京城当老封君[53]的日子。好了,擦擦眼泪,下去吧。” 跟着白姨就调转双睛,笑觑瘫坐在地的书影,“按槐花胡同的惯例,凡逃跑者,都该绑在白眉大仙的座下活活打死,可妈妈我是观音一样的人,你瞧瞧其他班子动不动就把姑娘们抽得死去活来,我何曾碰过你们一指头?念在你年轻不知事,又是初犯,小惩大诫罢了。严嫂子,拉她下去填棺材馅,中间不许放出来休息,也不许进食用水,每天三个时辰,一连七天。” “妈妈真就是观音娘娘,也太宽善了些。”门帘一晃,就见白凤闪了进来。她踱到白姨的椅后,把两手交叉着端在胸前,手指上几只水钻、水晶戒指喷射着冷厉的光焰。“丽奴是我的婢子,犯了错全在我疏于管教,妈妈不如把她交给我,好让我亡羊补牢,教她守一守规矩。” 白姨用一手把另一手绣花手套的指尖一根根揪过去,斜睨着白凤笑道:“依你怎么个处置法?” 白凤回睃了白姨一眼,“妈妈还记得咱们当年在佛堂避难的日子吗?” 白姨微微一怔,将花色灿烂的手套挡在嘴跟前,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不久后,书影就将见到那个最终把整座怀雅堂都拖入毁灭的人,这个人也将原原本本向她讲述白姨与白凤“当年在佛堂避难的日子”,但彼时,书影根本弄不懂这一句话的含义。 她被带回了走马楼,只听外头纷乱了一阵,就见白凤笑微微道:“收拾好了,你这就住进去。还照妈妈说的,为期七天,每天的午时初刻会有人给你送饭,辰正与戌正你可以下楼来解手,但时间都不许超过半刻钟,除此外,一动不动地待在里头,不准擅离,不准发声。”白凤两手合抱着一只瑞兽纹的手炉,她用手指擦动着那些镂金的龙、狮、象、马、鱼……转脸扫视过她那群唯唯诺诺的使女们,“这几天我都会陪公爷住在外头,憨奴你留下,亲自给我看管她。我定下的规矩她每违反一次,就再加一天。”继之她抬起手,对书影轻慢一扬,“丽奴, 楼上去吧。” “楼上”意指堂屋后的杂物间——白凤的屋子是在二楼的东厢,因楼轩开阔,所以在正屋后砌了一个夹层,上层就作为库房,由一道窄梯相通。书影为婢的数月曾时不时地入内打扫,对里头相当熟悉,一进去腰不能直头不能抬,只待上半日就足够叫人骨节散架,更何况是足足七天!书影简直有痛哭求饶的冲动,但她一触到白凤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就咬咬牙自己爬进了阁楼。 等她爬进去才看见,更准确地说,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才惊觉原先的一扇小天窗竟已被几层厚棉纸糊死了,不漏一丝天光,只能借着楼梯入口透进来的一抹光勉强辨认出一片深黑的重影,箱筪全被堆去了一角,腾出了一块大约容两名成人并躺的空地,叠着一床薄薄棉被。书影听到了一种规律的微声,她忙摸索过去,在手边摸到了一台自鸣钟,钟表冷不防大作,敲打了六下,跟着脚底就传来“嘭”一声,是通向楼下的板门被关起。滚滚的黑暗和寒冷席卷而来,瞬间将人吞没无踪。 数个日日夜夜,书影就被困在这大一号的“棺材”之内。棺材里永远的一团墨黑令她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好在每天中午楼板总是被按时打开,一只托盘和一只铜盆被推进来,托盘里是少得可怜的一碗白饭和一壶淡茶。她蜷缩着上半身吃喝,再用那只小铜盆里的冷水擦洗一把。第二天同样的时间,旧的托盘和铜盆就会被取走,新的被送进来。而在两次午饭间,她就全靠着那只自鸣钟的报时来辨听时刻。钟表敲响八下,那就代表到了辰正或戌正,她便爬下木梯,从正屋绕去净房大小解。由于食物根本不够吃,她几乎用不着大解,但书影仍旧每一次都耗够半刻钟才重新爬回楼上。半刻钟,是她逃离阁楼的唯一机会,只有在这短暂的片刻,她能够见到晨光或烛光,能够叫躯体暖和上一会儿,挺直腰走几步。一旦回到楼上,她就只能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躺着,至多半坐着,牙关打战地虚望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又饿又冷,既虚弱又焦躁,睡不着也醒不了,每隔半个时辰的自鸣钟声仿佛越来越大,咣!咣!咣!一下又一下,砸得整个阁楼都乱摇。书影扭曲着在暗影里翻动,抓挠着地板无声饮泣,等待着下一次八点的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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