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人望着这一景象惊异不定,目光又不由投回到纸上。末尾的“等候”两字因墨枯而淡若似无。他惊异地发觉自己在不可抑制地牵记着素卿的安危——这种坏天气,她一个少女却独入空山!尽管是头痛身乏,他还是几番挣扎,来在了门前等候她。 望着望着,渐望出一片云脚,雨住了,太阳又爬起在山背后,放出七彩的暮光。素卿就披戴着暮光走来,一段路走得是轻同飞燕、婉若游龙,一瞧就惯于山间的长行。而且她形容娇小,却甚是有力气,一手就提溜住一对野兔,兔子还在蹬着腿扑腾。 素卿抬起另一手抹了抹通红出汗的脸颊,边瞧着从门口迎出来的青年人边一笑,“你怎不床上歇着?我老远就瞅见你等在这儿,活像傻老婆等呆汉子。” 青年人由不得感到了羞恼,“你怎么说话的?真难听。” “这有什么难听的?哎,反正你暂且也想不起自己的姓名,我总得拿个什么叫你呀,不如就先叫你‘傻老婆’?” “我傻老——?就算按这么叫,傻老婆也该是你。” “好啊,那你就是呆汉子。你是够呆的,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快,帮我把这笼子打开。” 她一路说着就进得屋来,他只好跟在她后头,才见屋里头有一座小厨房,灶台也是石头垒成,灶下有一只木笼,笼子里还有几撮兽毛,一看就是猎户关锁活物之用。他气鼓鼓地提起笼门,素卿便将手中的一对兔子塞进去,“运气好,一出手就是一对,我还挺厉害吧?”她起身在腰间拍一拍,那里挂着一只弹弓袋,“咱们一会儿晚饭吃一只,再给明儿留一只。看什么呢,呆汉子?还不把笼子扣上?!” 他紧抿着嘴唇,一脚踹下了笼门,“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这般?” “我怎么了?”素卿拍拍沾在两手上的绒毛,一脸诧异。 “我是个陌生男人,你和我萍水相逢,就‘老婆’ ‘汉子’地乱叫,这像话吗?” “我说你是不是又忘了?我是你命里头的爱人,原就是‘老婆’‘汉子’,有什么不能叫?你要嫌不中听,那——你看你一脸顽固,像块石头,我叫你‘石头’总成吧。石头,转过去。” “啊?” “转过去,我要先把湿衣裳换下来,才能拾掇晚饭呀!你想不想吃兔肉?想吃就快着点儿。转过去。”她不耐烦地向他拨拨手,“石头,转、过、去。” 石头只得转过身,他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微响,是她在脱掉湿衣裳。他察觉到自己年轻勃发的身体上某一处显要的变化,这却使他的怒火更甚。他背对着她,大声地嚷起来:“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啊?都不懂得提防人吗?我要是个歹人,对你做出……我都不晓得自个儿是谁,你怎么能这么大胆信任我?!” 背后传来素卿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小蜂儿,既有蜜,又有刺。“既然天命叫我做你的爱人,我只晓得我是你的爱人便够了,你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 “你张口闭口就是‘天命’,难不成我忘记一切是天命,我落在这里是天命,我碰见你也是因为天命?” “就是这样啊,然后你就会爱上我。天命已经安排好了。” “好,就算这是真的,你又从何得知?” “石头,你不是真要我讲第四十遍吧?我是巫女,我能够感知天命。” “荒唐!所谓‘觋巫’不过是装神弄鬼,哪有人真能够感知天命?” “多有巫师巫女热衷于玩弄鬼神的,但真正的巫者乃是虔心侍奉上天之人。” “又是这一套!说实话,我压根就不信有什么天命。” “当然有天命,不管你信不信。换好了,转过来吧。” 新霁晴辉穿过了满山的龙蟠古柏射入窗来,石头一转身,先被斜阳耀了一下眼,之后才看清她。素卿新换过干衣裳,衣裳的颜色依旧暗沉,枯竹般的一身青黑,但她的楚楚之姿却如远岫之云。 就立在云出几万重的高远之地,她清清朗朗地对他说:“天地有道,万物有灵,一切生灵的轮转更替,尽在天命。” 石头还是丝毫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但他想自己定是个脾气火暴之人,也说不好为什么,她区区几句话就激起了他不可遏制的怒火。“听你的口气,你能预知一切生灵的命运?” 素卿点点头,“或迟或早,不过我总能够预知。” “好!”他直接擦过她身边走回厨房,将才那两只野兔从笼中抓出一只,拎住了耳朵摇两摇,“那你告诉我,接下来等着它的是生还是死?” “要是我说生,你就杀了它;我说死,你就放了它。是不是?” “所以你瞧,哪里有什么天命?!这小家伙的命运握在我手里。我自个儿的命运也握在我手里,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我先问你,你是谁?” 石头打了个磕绊,“我?我就是我!” 素卿的嘴角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百年前没有你,百年后也没有你,你的出生和死去都不由自己做主,要是把刚出生的你和眼前这个你同放在一处,不过就是毫不相似的一个婴儿与一个男子,又有什么把两个人串联在一处,凑成了一个‘你’呢?无非只有你自个儿的‘记忆’罢了。可你已失掉了记忆,你还是你吗?你又是谁呢?” “你简直是胡搅蛮缠!” “人人都不过是机缘叠造的幻象而已,谁也做不了谁的主。你和这只兔子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你们同样都攥在天命的手里。你当你攥着这小家伙,那只不过是天命假借你的手呢,就好比裁定生死的是帝王,但行刑的却是刽子手。” 石头被她说得理屈词穷,却只梗着脖子道:“瞎扯我可扯不过你,但你若想说服我真有个帝王一般宰制我的天命,那就别绕弯子,只一句话告诉我,这兔子它今儿到底是生还是死?” 素卿向他手中蹬动不已的兔子淡淡睃一眼,“它今儿不会死,天命叫它活着。” 不带半分的迟疑,石头举起另一手就抓住了兔子的背脊向后狠狠一拉。只听“咔嚓”一声,兔子的脊椎骨就在颈部被拉断,死亡来得冷厉又干脆。石头把死兔子往后头的灶台一撂,苍白俊秀的面庞配着满腮黑乱的胡楂儿,更显出嘲弄的意味来。“巫、女,看来你错了。要不然,就是你的‘天命’错了。” 素卿的神色看不出什么起伏,“哟,真不愧是军人,心硬手狠。” 他一定,“军人?我是军人?我是当兵的?” 她摇摇头,“你年轻得很,但你的地位却极高,你是将领,且文武双全,下马草檄,上马杀敌。我只可告诉你这么多,天命暂时也只告诉我这么多。” 仿佛是尝试着搜寻已成空白的记忆,石头的眼光开始了四面游移,俄顷却为自己右手上那一只黑璋环绕的武扳指与腰间那一柄镶金嵌宝的佩刀而停留。他重新抬起眼,眼睛里恢复了骄狂之态,“你瞧见我戴着武扳指、佩着刀,便推知我出身行伍,又见这两样东西价值不菲,因此说我是军官,唬人的江湖手段罢了。你根本瞧不见天命,没有人能瞧得见天命——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狗屁天命!” 素卿移动了脚步,经过他身畔直走到石灶前。她伸出一手抚摸着死兔的头颈,一壁垂首说道:“天命原就是‘瞧不见’的,但瞧不见的就不存在吗?那么你可瞧得见气味,不是得有鼻子吗?你可瞧得见音乐,不是得有耳朵吗?试着想一想,有一物无处不在,而人们却偏偏缺少了接收它的感官。巫者不过就是在视、听、嗅、味、触这五感之外,额外生出了第六样感官。‘天命’在我们这一样感官之前,就跟这只兔儿在你眼前一般地清清楚楚。天命就在你眼前呢,但你是个盲人。现在,睁开眼看吧。” 她摩挲着死兔的手掌停下来,那兔子却蓦地里抽动一下,一骨碌翻起身来。 石头瞪住那复活的野兔,惊愕失色,“这不可能,我明明……你耍了什么花招?”但他随即就流露出一脸狠劲头来,两步上前一把揪过那野兔朝台面一摔,立令其晕去。这野兔睡下来足有两尺来长,背覆棕黄毛皮,腹部则是白色。石头拔出腰刀,反手一刀就划烂了野兔的腹脏,鲜血急涌,染红了那一片纯白的毛色。 他一语不发地抖落刀上的血珠,尽管前尘尽忘,但他眼底已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沙场人物特有的鲜活和残酷。 素卿微然摇首,也没说一句话。这一次她将两手一并伸出,摁住了那野兔血肉模糊的胸腹,依然只是安静地摩挲着。 不出一会儿,野兔就在她双手间再度腾起。它迅速地蹿到了灶台一角,打着哆嗦窥伺二人。 素卿转面向石头,面容无邪而肃穆,“我说了,这一只今儿会活着。我不出错,天命从不出错。” 石头还攥在手里的刀“呛啷”落地,他踉跄着抓过了野兔来回翻看。它长毛上的血还依然温热,但那由胸至腹的深长伤口已不见,单只留下一道新鲜的伤疤。石头又回身一把捉住了素卿的手,也把她手掌翻过来掉过去地反复察看。她掌心的颜色微微发红,好似是血渍渗进了皮肤,皮肤也抚之不平,新结了两道疤。但只短短片刻后,红渍与疤痕就在他眼皮下淡却消退,那一双手纤秀白净,指尖与指底有一层做粗活儿磨出的手膙,就是普普通通的、山野人家女孩子的手。 石头面无活色,举眸打量着素卿小小的脸庞,“你怎么做到的?你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素卿把手从他手掌里抽出,复露出粲然的一笑,“石头呀石头,我可真说了四十遍了,我是巫女,是天命的侍从。好啦,没什么稀奇的,你这位将军若是跨上了战马指挥千军,我也一样会目瞪口呆地瞅着你。我们都没什么魔力,不过是天职所在。” 石头试图以头脑来解释这一幕,但他稍一动脑,就又一次感到了天旋地转。他一手扶住额头,另一手撑住了墙面,痛苦地摇晃着。 素卿前来扶住他,随即又“哎哟”一声。原来那野兔跃下了灶台,就要向门口逃去。她反身一把扑住它,又将它扔回了笼中,转而从笼角揪出另一只发抖的野兔来。 素卿摸了那兔子两把,那兔子就突然平静了下来,自己趴伏在灶台之上。素卿用极轻盈的手势拢住它头尾,偏过脸对石头道:“今儿是这一只的死期。生死定局没谁能挣脱,但总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小事儿归咱们自己选。兔肉,你爱吃清炖还是红烧?” 她望着石头一笑,一面徐徐地抬起手,手底下的野兔已停止了呼吸。 在头部一阵阵的抽痛中,石头回望着素卿。他们周遭的世界,和他遇见她之前的那一个世界,再也不是同一个了。 素卿做菜可真有一手。她将兔子剥皮抽骨,兔肉斩成小块,冷水下锅,先用葱姜白酒去除血沫腥气,再加香料翻炒油焖,而后捞出配料,放入萝卜、山药、土豆一起煮过两刻,盛在一只大木盘内。配上一道香脆可口的笋烧腊肉丁、一道多汁细嫩的青菜,连同米饭一起端在石头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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