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几步就有一个供他休息的长榻,但是谢谌没有起来,就这样仰在榻上睡了过去。 一睡就是一下午,直到桌上的绿豆汤都被由凉转温,直到天边都泼下红金色的余晖,他才悠悠转醒,倦懒地揉了揉眉心。 “公子,该用晚膳了。”荆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最近这十几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几乎日日都是这般消磨时间。 从早至晚,一天下来什么都没干,更多时候就是在书房枯坐着,是在消耗,也是在和自己较劲。 他揉揉额心,因为刚醒来,嗓音还有些沙哑,低声应着,“知道了。” 整个人深思倦怠,纵使起身也没什么精神,他干脆用凉水洗了一把脸,重新换了一身衣裳,才走到小厅用膳,刚坐下,便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 “三少爷!” “老爷请您往前院一道用膳呢!” 能请到他这里来,那势必是全家都到齐了,多半是谢谨的婚事定下来了。 谢谌没什么兴致为他欢喜,却也不会在这时拂了谢昌云的面子,点头答应后,让荆阳他们在小院里吃,自己则去了前院松山堂。 他本身离着就远,小厮来的也慢,这会儿到了的时候,全家人都聚齐了。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谢谨订婚本来是喜事,谢昌云和赵氏的脸色却都不怎么好看,看见谢谌来迟也没什么找茬的心思。 “坐吧。”谢昌云挥了挥手。 大家依次落座,没有人先开口说话,都觉察此时的气氛不对。 惟有谢议,大喇喇坐在谢谨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哥,定下了么?是七月初四,还是八月二十七?” 这两个日子,是近来最吉利的两日,原本商定的就是这两天中的一日。 谢谨脸色倒是如常,只是从语气里,能听出一些遗憾,“只怕这两日是不成了。” 谢议还以为是女方出了什么岔子,一愣,连忙问:“怎么回事?” 谢谨道:“我今日与同僚们说起我将成亲,却有人提醒我,近几日皇家将有喜事传来,让我将婚期推后。” 除了知情的谢昌云和赵氏,所有人都愣住,“皇家?” 谢谨解释,“说是秋前,我看过日子,秋前只有这两天,若是避讳皇家,只能把婚期再拖后了。” “可是……”谢议蹙起眉,想说什么,被一旁的谢愉抢了话。 “可是,哥哥九月不就要上任随州?” 谢谨没再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能看出来笑意也十分勉强。 谢谨的未婚妻是齐云侯的嫡长女齐雪,齐云侯夫人和赵氏是手帕交,双方七岁那年便定下婚约,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 谢家一直拖着不成婚,齐家早有微词,但谢谨志不在此,只想先考中进士,并在朝中站稳脚跟,光耀廷安侯府门楣。 谢谨也的确争气,这些年一步步走得稳健又踏实,又有赵氏从中斡旋,齐家便一直等到今日。 前不久,朝中下了旨意,将谢谨调往随州,两家便想着在他调任之前成亲,等婚后,让齐雪跟着谢谨一道往江南随州。 聘礼都已经备好,却没想到皇帝从中插了一杠子,公主若成婚,他们自是不能与公主撞日子。可若真推迟婚礼,谢谨只怕已经到了随州,总不能让齐雪没名没分地跟到随州去。 也怪不得赵氏满面愁容,谢谨是男子,几年都等得,可齐家姑娘却不能再等下去了,若是调任之前还不能成亲,只怕这婚约要作废了。 等那时候,谢家与齐家不仅成不了姻亲,还要结成仇怨。 一屋子的人都陷入沉默,惟有谢谌冷眼旁观,一点也不关心谢谨的婚事和调任。 前段时日,谢谨曾约他到双陆楼,当时是想给他说亲。 只怕那时候,便已经有调任下来了。 想到那一日,他的思绪又忍不住飘远,想到在场的另一个人。 只怕,她的喜事也要近了。 谢谌心里冷笑,正巧听谢愉问:“哥哥,你这消息到底准不准啊,算起来,几位皇子殿下,都还没有到娶亲的年纪呀?” 谢谨苦笑,“是庄河王小公子亲自与我说的。” 庄河王是先帝的小儿子,当年三王政变时只有十岁,皇帝对他一向宽厚,他家小公子如今正是太子的伴读,这消息,自然不会错。 “那到底是谁要成亲?”谢议性子急,干脆问了出来,“总不能连郡王郡主的婚事,咱们也要避讳吧?” “自然不是。”谢谨叹声,摇了摇头,“是永安公主。” “什么?” “怎么会是永安公主?”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大半人都愣住,谢昌云和赵氏也相视蹙眉,谢昌云道:“永安公主定亲了?” 谢谨说:“暂未。” “那……” 所有人的疑问都是一样,皇家婚礼一向规矩繁复,怎么会这般着急? 谢谨说:“我也不曾得知。” 众人再度沉默,谢议忽然满脸通红的出声,“我不信。” 谢谌执筷的手不自觉收紧,听到谢议出声,终于微抬起眸,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在座之人皆一头雾水,谢谌却恍然想到了什么。 那次宴会,说是皇后要为永安公主择婿,帖子送到廷安侯府,是谢议和谢诠出席的。 自那之后,谢议便很不寻常,寻花问柳的次数少了很多。 眼下看来,只怕当时便已经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该有? 谢谌无声嗤笑一声,嘲讽谢议做什么,自己还不是同样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心口忽然很闷,谢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倏地站起身。 正坐在他对面的赵氏被他突然起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斥他,“慌里慌张的做什么?给我坐下!” 谢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便往外走。 这些年,赵氏对谢谌始终是这个态度,却也是第一次见谢谌如此忤逆她,见他这般无所谓的态度,被气得浑身发抖,颤着手指吩咐人将他拦住。 可惜命令吓得太慢,谢谌已经大步走出了松山堂。 他也没有回自己的院子,一路出了廷安侯府,走到空寂的巷子里,才终于安静下来。 仰面抬头,金红的余晖将他拢入黄昏。 他扶着墙面,另一只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下。 明明早就下过决定,只当这段时日从未认识过,可听到她的婚事,还是忍不住心底泛起波澜。 他在原地独自站了一刻钟,才往前走,拐出巷子,脚下不自觉地便往窦府去了。 停在门前,他正犹豫着是否要敲门,便听到骨碌碌一阵马车声想起,整齐有素的护卫瞬间站满整条街。 谢谌闻声,转头去看,正看见一个纤瘦的少年被人扶着从马车上走下来,不用看长相,只看这般的排场的穿着,便知道会是谁。 正巧,对方的视线也在此时挪了过来。 宋彦文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神色莫辨。 谢谌无端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十分不适地蹙了蹙眉,抬起预备敲门的手指垂了下去,不知是要行礼还是如何。 宋彦文高傲地走下最后两级台阶,盯着谢谌所在的方向,“见到孤,为何不下跪?” 谢谌默然片刻,缓缓跪在阶下,向宋彦成请安,“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宋彦文倨傲地睨着他,“你是谢谌?” 谢谌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没出声,只点了点头。 果然,宋彦文对他的身世背景几乎是如数家珍,“廷安侯谢昌云的三子,妾室董氏庶出,无功名,无官职,一介白身?” 说完,他将谢谌由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通,淡淡地问:“孤说得可对?” 他的语气几乎是毫不掩饰地鄙夷,谢谌垂着视线,应道:“是。” 听他如此坦荡的承认,宋彦文反倒是笑了,他冷嗤一声,“区区侯府庶子,也想娶我姐姐?” 原以为他只是知道了自己和窦承的关系,所以故意出言羞辱,却没想到,宋彦文比他想象中知道得更多。 竟然已经查到了他和宋善宁之间的事。 谢谌这厢在思考,那边宋彦文却以为他做贼心虚,看着他跪伏在自己腿边,更加看不上眼,“孤的姐姐乃是金枝玉叶,公侯将相之子勉强堪配,谢谌,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肖想于她,平日里还是多读书,少做些青天白日梦。” 说完,他径直从谢谌身边掠过,身后的仆从去敲门,窦府的大门很快打开,门房的家仆先给太子请安,然后又瞧见那边跪着的谢谌,当即一愣,便想叫人去扶。 宋彦文如何瞧不出他的想法,冷眼睨着门房,哼了一声,“还不带路?” 毕竟是太子殿下。 门房不敢再乱瞟,恭恭敬敬地朝着太子作揖,然后将他请进去,太子带来的仆从很快也跟着鱼贯而入。 不一会儿功夫,那拥挤的巷子便寂静下来。 大门缓缓阖住,夕阳西下,他跪在一片寂寞的阴影里,无人理会。 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连门里的脚步声都听不见的时候,谢谌才终于起身,已经跪了一刻多钟,膝盖贴在硬石板,早已酸麻失了知觉。 他撑着台阶站起身,膝盖已经沾了泥土。 远处停着宋彦文的马车,车夫倚在阴凉处,听到这边的动静,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仿佛在嘲笑他的低贱。 此时的窦府应该正在迎接太子,谢谌没有再去敲门,本该回廷安侯府,可想也知道,他一会去,赵氏必定是要发疯一阵的。 有家却像没家,偌大京城,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好在身上备了一些散碎阴凉,谢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开了一间上房,又点了些简单的吃食,吩咐人送到放里来。 原本是有些饿的,可是看到膝盖上的两团尘土,谢谌霎时没了胃口。 他找伙计给他去旁边的衣铺买件成衣,便先去沐浴了,等将自己拾掇好之后,饭菜都凉了,菜叶子软趴趴地躺在菜汤里,看着便倒胃口。 谢谌吃不下去,干脆叫人将饭菜都撤了出去,然后合衣倒在了榻上,闭目养神。 白日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从眼圈重现,谢谌抬手抓住床架上的雕花棱块,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咚咚咚,是很规矩地敲门声。 谢谌以为是伙计来送茶水,他不想起身,便懒洋洋地应了一句,“直接送进来吧。” 紧接着,房门一响,脚步声却很轻。 不会是客栈里的伙计,谢谌一下子便起身,撩开半散的帷幔,戒备地朝门口看过去。 却是带着面纱的织锦站在门口,一手轻手轻脚地关住房门,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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